很多年以后,在我的记忆依然恍如昨日,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钟荷打小就是个小财迷。每年的压岁钱,小伙伴们过完年就被长辈骗走了,钟荷却每一分钱都自己留着,慢慢花。
钟荷和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是同桌。如果因为分班分开了,她就哭鼻子抹眼泪地硬要和我分同一个班,然后又哭鼻子抹眼睛要和我同桌。
很多年以后,甚至我连刚刚发生的事都健忘了,我脑中始终清楚地记得一个画面,小钟荷站在我面前,笑靥如花:“钟立,我们一起坐,好不好?”
那天丫的天气真好,晴空万里,天上飘着朵朵白云,我兴高采烈地走在放学路上。小太妹不穿校服,不佩校徽,戴着顶花帽子,穿着件花裙子将我拦住了。花帽子妩媚动人地衬着她的小脸蛋,花裙子妖娆惹火地托着她的小屁股,她很风情万种地对我笑着:“钟立,下星期老师要重新安排座位,我们一起坐,好不好?”
如果这不叫引诱,叫什么?这小妖精,小小年纪就开始对我心怀不轨了。我一时色迷心窍,答应了她。从此开始,我们如胶似漆,堕落并快乐着。
应当说,我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以我神童的天才,每次分班都是抢手货,我在哪班,哪班期末的高分、竞赛的得奖就有了保证。小荷呢。只要能够及格就谢天谢地了;多于六十分足以叫家长和老师都欢天喜地;有次我帮她作弊,一不小心竟然考了八十分,可叫惊天动地。
听到我表示愿意跟小荷同桌,班主任很是诧异。在此之前,我一直固执地坚持独占一张桌子,鉴于我是神童,是学校各种大奖的保证,他不敢不答应。这次我表示愿意跟小荷同桌,也就是说,非得让叫我们同桌不可。我到办公室交作业时,还听到他和别的教师谈论这件事,神色很是诡秘,具体内容我就不清楚了。同学们则老早在嘲笑我们是“两口子”了。
平凡而简单的浪漫更能叫人刻骨铭心。
很多年以后,她有了新的男朋友,过得很幸福,我也有了我的女朋友,也很幸福。但我始终记得,在孩提时代,我们是很要好的伙伴,在无数次玩过家家时,她总是做我的新娘。我说,长大后就娶她做真正的新娘。每次想起来,心里中是暖暖的。
很多年以后,她已经嫁为人妇,有了自己的小孩,我也已经有了我的妻,把她淡忘,脑海中记不起任何关于她的印记,走在大路上,如同陌生的路人。但我始终记得,在小学的时候,有个很要好的同桌。我经常请她吃一毛钱的冰棒,还答应她,等到过年,领了压岁钱,要请她看一场电影。每次想起来,我心里仍是充满了感激。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她早已经没有了音讯,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人世。但我始终记得,在我青春少年的时候,有个很好的女友,我们之间曾有过一段纯纯的恋爱。
很多年以后,甚至我老得走不动了,我脑中始终清楚地记得一个画面,在雨中,小钟荷扛着一把大雨伞:“钟立,我们一起走吧。”
一到下雨天,幼儿园里顿时不见人影。这似乎已经约定俗成了,下雨天放假。然而到了一年级,无论多大的雨,也不能迟到。这时我就扛着爷爷的大雨伞,找她一同上学。如果是快放学时突然下雨,我就很迫切地希望快点下课,因为呆会总有同样扛着大雨伞的小荷等着我:“钟立,下雨了,我们一起走吧。”然后我们就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走进雨中。钟荷的妈妈预测天气,比气象台还准确三分,而且只看看墙角就知道。那时我觉得很神奇,后来看到一个成语‘基润而雨’,便恍然大悟。每逢下雨天,我总会想起那首歌,这样唱:“天还是天,哦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双眼浑浊,我脑中始终清楚地记得一个画面,小钟荷拿着一支一毛钱的冰棒:“钟立,我请你吃冰棒。”
每当夏天来临,大街小巷又响起当悠长的吆喝声:“冰棒~~~”,小钟荷总会第一个跑过去,买两支冰棒,然后屁颠屁颠跑回来:“钟立,我请你吃冰棒。这可是今年夏天的第一支冰棒哦。”
而后冰棒的花样越来越多,各种口味层出不穷,我也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味道。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当年玩过家家的小女孩,总是羞涩地说:“钟立,我只和你一个人好。”羞涩地说:“钟立,我做你的新娘。”羞涩地说:“钟立,你长大后要娶我。”依然记得那个始终跟在屁股后面的小女孩,总是焦急地说:“钟立,你们要到哪里玩啊?”焦急地说:“钟立,你不要跑那么快,等等我。”焦急地说:“钟立,我走不动了,你拉拉我。”依然记得那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总是很无赖地说:“钟立,你以前说的话要算数啊。”很无赖地说:“钟立,你喜欢不喜欢我啊?”很无赖地说:“钟立,你是我的,你知道吗?”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每次我们说起谁先喜欢谁时,我总坚持,是她先勾引我的,但我也很乐意被她勾引就是了,而且时刻准备着献身。而钟荷总是说,你一定跟钟淑玉学了种蛊,要不,像我这么如花似玉的美女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书呆子呢。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我们俩非常默契地一起逃学。
逃学对钟荷来说乃家常便饭,老师们对她不轨的举动早已经默许的。有个新到的教师因为钟荷迟到,大胆妄为地将她罚站了一节课。可怜的小荷几时受过这等委屈,回到家,茶也不思饭也不吃,只是两眼泪涟涟。俺见犹怜哉。我未来的丈母娘却也是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为人爽快利落,铮铮铁骨,当下跑到学校将那摧残幼苗的老师骂了个狗血喷头。那教师当时气晕,醒来发誓,钟荷就是所有的课都不来上,他也不管了。
神童我旷课,竟然也出乎意料地安然无事。真很叫人费解,后来我一想,明白了,便开始肆无禁忌。以我的水平,这些或者补员或者半路出家的教师是教不了的。遇上我发问,他们常常要两股战战。只要我考试能准时出现,平常还是眼不见为净。
甚至有一回,我们一起到小荷的爷爷家玩了一个星期。回到学校,班主任还很客气地对我说:“今天真准时啊。”
小荷的爷爷家有一大片花圃,种满了月季、玫瑰、海棠、蔷薇,无论什么时候去,总是热热闹闹地开满园。花圃间开着一口池塘,池塘里养着莲花。
一到夏季,水面便冒出一只只尖尖的绿。这一支支绿舒展,延伸,层层叠叠漫延开来,风吹过乱颤着则不胜娇弱的样子。莲花开一日间凡三色:清晨初开时为粉红色如初生的婴孩,午时逐渐变为橘红如酣醉的美人,傍晚时变为紫红色如盛怒的关公。莲花开得最旺盛的时候,也就是学校放假的时候。她爷爷却从不让小孩靠近他的池塘,即便看见小孩在池边玩耍,也要骂。
莲花开后,就有鲜美的莲子了。这时候鱼也一条条地又肥又大,到了打捞的时节,她爷爷看得更紧。好在他眼神并不好,中午又渴睡,一见小荷便笑哈哈地折了莲蓬,叫她一边吃一边代替看着。他一走,我就把钟行、杨言等小伙伴招来,大伙七手八脚地折莲藕剥莲蓬。小荷在一旁着急地叫着大伙要小心一点,不要在地上乱扔,叫大伯看出痕迹来。
小荷常说,她以后长大了,以要种这么一园子漂亮的花,开这么口池塘,养着这么多莲花。我每次都回答说,那我和你一起种,一起养,等莲子熟了,我们请大家一起来吃。我们还正儿八经地拉了勾。
旷课的时候多了,我爷爷渐渐开始怀疑,学校怎么三天两头地放假,当他知道未来的儒学大师竟然在逃学时,气得差点当场追随孔夫子于地下。诚在于“仁”,信近乎“义”,我逃了学,还说慌,实在是不仁不义啊。教育的失败!
其实,我当时的真心有谁能够理解啊。“百善孝为先”,我实在是不忍心让他生气,才说了这善意的慌言。倘若我大大咧咧地说:“我逃学去了。”以他那行将就木的年纪,弱不禁风的体格,带着高血压的心理素质,还能地活蹦乱跳地?“嫂溺,援之以手,权也”,这也是权宜之计。况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这不正找着媳妇嘛。不过,君子耻其言过其行。这事八字还没一撇,自然不能说的。
“你为什么逃学?”
我很委屈:“因为我们班主任长相太凶恶,我看了害怕。”
这是非常堂皇的理由。班主任的长相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鬼斧神工,跟当年唇露齿、眼露睛、鼻露孔、耳露窿,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孔夫子有得一拼。按孔夫子的逻辑,“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这为人师表,一则要讲究气质,二则长相上也不能过于惊世骇俗。
当年周文王他妈怀孕时,就“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才能“文王生而明圣,卒为周宗”。我这么的小孩子每天受这么强烈的刺激,残酷啊。看多了丑陋,心灵怎么美妙得起来!
爷爷开学时也见过班主任,只是当初没在意,以致酿成这个严重后果,想想不由心中有愧,立即打电话联系校长,要求把我换到别的班级。
后来路上遇见班主任,即使我很礼貌地向他问好,他眼里仍总是冒火。
他为了巴结杨贵生,曾经妄想把小荷调和杨贵生同桌。所幸小荷大义凛然,决不屈服,他才悻悻作休。所以看到他不爽,我也很高兴。后来在路上看到他,即使不顺路我也要特地绕过去向他问个好。
钟荷的父亲在榕州工作,小学一毕业就把把钟荷带走了,再也没回来。
一对金童玉女,就这样劳燕分飞了!分手前,钟荷很是伤心,两眼泪汪汪地,送给我一个会打鼓的小木偶,我也把心爱的一盒子弹壳送给了她,并认真地叮嘱她:“你以后要好好读书,我一定考上大学,那时候我们又可以见面了。”小荷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呜呜咽咽地被父亲带走了。
小荷走了,挥一挥衣袖,在我心里留下一片抹不去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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