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三年春,贤妃册封礼。
沈墨离握着鎏金步摇的手悬在半空,步摇上的东珠颤巍巍晃着,映得苏晚棠鬓角那颗朱砂痣愈发鲜艳。那红点像滴凝固的血,正落在她耳后月牙形凹陷处——与他母妃临终前他亲手描的朱砂痣,分毫不差。
“将军手在抖。苏晚棠抬眼,镜中倒影笼着层薄雾般的柔光,新制的茜素罗裙衬得肩颈如雪,是嫌这步摇太重?沈墨离喉结微动,指尖触到她鬓角皮肤,凉得像宫寒殿的青石板。记忆突然翻涌:七岁那年,他躲在帷帐后,看见父皇用金簪挑开母妃青丝,在她耳后点下朱砂痣,殿内熏香混着血腥味,后来母妃就再没出过宫门。
“这朵步摇,母亲曾戴过。他听见自己声音发哑,步摇上的蝴蝶振翅欲飞,翅尖缀着的碎钻是从母妃妆奁里拆的,她临终前说,朱砂痣...是命劫。苏晚棠睫毛轻颤,垂眸时掩住眼底暗芒:陛下说,这是祥瑞。她抬手按住他握步摇的手,翡翠镯子磕在妆台上,发出清越声响,将军可还记得,当年在御花园,你说我像...
殿外忽然传来通报:顾医正求见贤妃娘娘。
沈墨离猛地收回手,步摇当啷掉在珐琅彩梳妆盒上,惊飞了檐下金丝雀。顾清禾抱着药箱进来,发间别着他去年送的竹节簪,袖口还沾着未干的药渍——是替他治旧伤时蹭的。
娘娘该用避子汤了。顾清禾垂眸避开沈墨离的目光,药碗搁在案上时,碗底与青瓷碟碰出细碎的响,这是最后一服。苏晚棠指尖摩挲着步摇上的东珠,忽然轻笑:顾医正这是何意?莫不是盼着本宫失宠?她转头望向沈墨离,鬓角朱砂痣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红光,将军觉得呢?
沈墨离的视线在顾清禾发白的唇上停留一瞬,忽又看向苏晚棠的朱砂痣。记忆中母妃总说帝王家的朱砂痣,是用血点的,后来她服下毒酒,耳后朱砂痣褪成青灰色,像朵凋谢的墨菊。
深夜的椒房殿飘着龙脑香,沈墨离独自坐在妆台前,指尖抚过苏晚棠留下的胭脂盒。盒底刻着行小字:辛酉年冬,购于雀儿巷——那是他初遇顾清禾的年份,她当时蹲在巷口替流民包扎,发间沾着雪,像株被冻坏的清禾。“将军在找什么?顾清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换了身素白襦裙,怀里抱着件狐裘,今夜风大。
沈墨离转身时,看见她颈间红绳晃了晃——那是他从前送的平安符,绳子磨损得发白,却还系着。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她在太医院替他剜去箭毒,汗珠砸在他手背,比这龙脑香更烫人。“她的朱砂痣...何时有的?他听见自己问,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厌恶的颤抖。顾清禾一怔,狐裘滑落在地,露出里面半旧的中衣,袖口绣着株歪歪扭扭的清禾,是她初学女红时缝的。
三年前您出征北疆,她弯腰捡狐裘,发丝垂落遮住表情,苏姑娘染了场怪病,病愈后便有了。她顿了顿,指尖攥紧狐裘上的毛领,太医院的医案...奴婢替您抄了副本。沈墨离猛地扣住她手腕,触到她脉搏下那颗小痣——他曾以为那是战场上溅的血,此刻却觉得像极了苏晚棠的朱砂痣。顾清禾抬头,两人目光相撞,她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他带她逛灯会,在糖画摊前说:清禾,你比这糖人甜。
带我去看医案。他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却在触到她眼底的痛楚时软下来,求你。
顾清禾别过脸,从袖中掏出泛黄的纸页,墨迹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青黑——那是用西域忘忧草磨的墨,能让人忘记特定记忆。纸页上写着:患者苏式,自愿以血为引,点朱砂痣......
五更天,顾清禾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椒房殿方向火光冲天,她攥着沈墨离留给她的玉佩冲进殿内,正看见苏晚棠披头散发地缩在龙榻上,鬓角朱砂痣已变成紫黑色,像块腐烂的瘀青。沈墨离握着把带血的匕首,刀刃上刻着母妃的闺名明玥。
她要杀我!苏晚棠看见顾清禾,猛地扑过来,指甲划过她脸颊,她说我抢了她的东西!她腕间翡翠镯子碎成两半,露出里面缠着的红绳,上面系着半块玉佩——正是沈墨离母妃的陪嫁。
沈墨离的视线在两块玉佩间游走,忽然想起母妃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玉,上面刻着生死契阔,而苏晚棠这块刻着与子成说。顾清禾捡起地上的匕首,嗅到刀柄上的甜腻气息——是西域牵机散,中毒者会抽搐而亡,状似癫狂。贤妃娘娘中了毒。她扯开苏晚棠的衣袖,看见腕间密密麻麻的针孔,这些是...放血的痕迹。她抬头望向沈墨离,却见他盯着苏晚棠的朱砂痣,眼神空洞得像座空城。
明玥...明玥......苏晚棠忽然开始呢喃,嗓音沙哑得不像常人,皇上说我像你,所以才让砚儿娶我......她忽然抓住沈墨离的手,将他按在自己朱砂痣上,你看,这是他亲手点的,用你的血......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皇帝带着侍卫闯入。沈墨离抬头,看见父皇腰间挂着的香囊,正是母妃当年绣的并蒂莲,而苏晚棠此刻的眼神,竟与记忆中母妃被禁足时一模一样。
“墨离,你怎么能伤贤妃?皇帝的声音带着怒气,却在触到苏晚棠的目光时骤然软下来,她是你母妃的......∴“替身。沈墨离替他说完,声音冷得像冰窖,您用我母妃的血,给苏晚棠点朱砂痣,让太子娶她,不过是想让母妃的影子永远留在宫里。他攥紧匕首,刀刃划破掌心,就像您让我留在她身边,也是因为她像母妃。
辰时三刻,冷宫。
顾清禾替沈墨离包扎掌心伤口,金疮药混着他的血,染得纱布通红。苏晚棠被铁链锁在墙根,鬓角朱砂痣已褪成灰白,整个人瘦得脱形,却在看见沈墨离时露出笑:你终于来了,明玥......
她被下了蛊。顾清禾指着苏晚棠腕间的红绳,里面缠着根细细的银针,用死人血养的双生蛊,中蛊者会慢慢变成蛊主的模样。她顿了顿,从药箱里拿出颗蜡丸,这是解药,但......但她会忘记一切。沈墨离接过蜡丸,指尖触到顾清禾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银针磨的。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椒房殿,父皇说漏的那句她是你母妃的胞妹,原来苏晚棠的朱砂痣,是母妃用自己的血点的,为的是让胞妹代替她活下去。
墨离哥哥......苏晚棠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眼中迷雾尽散,对不起,我不该听太子的话......她望着沈墨离掌心的血,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他们说,只要我变成你母妃的样子,你就会爱我......顾清禾别过脸,摸出袖中的碎玉簪——那是沈墨离新给她刻的,簪头清禾上的金箔,是从他母妃的步摇上拆的。她听见沈墨离叹气,将蜡丸喂给苏晚棠,然后转身走向她,眼中有她从未见过的清明。
清禾,他握住她的手,指腹擦过她耳后月牙疤,从前我总在找母妃的影子,却忘了......他从袖中掏出块玉佩,正是与苏晚棠那半块合璧的生死契阔,你才是我想守一辈子的人。顾清禾抬头,看见冷宫的窗棂外,杏花正簌簌落下。她忽然想起初见他时,他浑身是血却笑着说带我走,那时她就知道,有些劫数,是命中注定的。而苏晚棠鬓角褪色的朱砂痣,就像一场冗长的梦,终将被春日的阳光晒醒。
三个月后,北疆战事再起。
顾清禾站在城门口,替沈墨离系紧披风,新缝的护心镜上绣着清禾纹样,针脚细密如她此刻的心思。苏晚棠戴着斗笠站在人群里,腕间红绳已换成青金石串,脸色比从前苍白,却多了分释然。
“此去小心。顾清禾将平安符塞进他怀里,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是半块玉佩,早点回来。
沈墨离低头吻她发顶,闻见熟悉的药香混着皂角味,比任何龙脑香都让他心安。他望向远处的苏晚棠,她朝他轻轻点头,鬓角再无朱砂痣,却有朵杏花落在发间,像极了那年御花园里,他初见她时的模样。
马蹄声渐远,顾清禾摸出发间玉簪,簪头清禾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有些东西早已在血与火中刻进骨髓——就像沈墨离掌心的疤,像她耳后的月牙,像苏晚棠曾经的朱砂痣。
而那些关于白月光的执念,终究会在真正的晨光里,化作春泥,滋养出更鲜活的情丝。就像这漫天杏花,落时虽美,却不如枝头新绿,来得真切,来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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