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悬空,星影黯淡。
她在混沌中挣扎,尽管能感受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却如何也睁不开眼。
“娘子!娘子!”
芍药晃动着躺在榻上沉睡不醒的少女,神色焦急,便忙转头向身侧举着蜡烛的女子问计。
“青黛!行军在即,娘子还是未醒,这可如何是好啊?”
笃笃——
有人叩了两声房门,青黛迎来人进来,亦是面带忧色的恭敬道:“长史,娘子自昨夜伤了头,便一直未醒,水米不进。”
徐攸向前走了几步,借烛火倾身,乍然一看,榻上少女黑衣乌发,面庞呈青,唇周发暗,竟似已无生气。
徐攸闭了闭眼,强忍心中哀痛,再睁开时,亦如来时冷静,声音沙哑道:“主公……主公尚在曲陵作战,此时绝不可生变,芍药,你与娘子身形相近,即刻着娘子衣随我行军,青黛,将娘子送上后方马车,以县令之女跟随,切不可让沈凝光看出破绽!”
终是他有负都督所托,羌兵在后穷追不舍,他们这支护送娘子前往茂县的燕北军死伤过半,娘子遭刺客所伤,多半是……
徐攸攥紧拳,河原府节度使的二郎君沈凝光正在赶来的路上,且不说娘子之死被揭破会大大折损燕北军士气。
手下探子回报,沈凝光之兄沈行舟欲借河西府之力回攻羌族,河西府的崔济向来狡猾无常,若沈凝光得知主公亲妹已死,不见得肯与他们同去茂县集兵反攻,便是将燕北所在的汉原府与崔济做交易也未尝不可,可他的主公姜桓却十分相信沈行舟之为人。
隔着河东府的安南府倒是主公母族建安王的属地,但实际控制安南府的掌权人却是长公主,朝中长公主与太子斗得厉害,如此便不能轻易引二人插手。
“长史何故迟疑?”
田齐骑马回转,迟迟不闻徐攸发令,心下已有不好的预感,眼前这位燕北长史徐攸是主公最信任之人,他们能提前一日抵达瓶县,留出喘息之机,多赖徐攸筹谋得当。
徐攸心中微叹,摇头道:“只我从未见过沈凝光此人,略略担忧罢了,走吧。”
田齐是个武将,闻听此言,心下暗笑文人愁思,惯会悲春伤秋,哈哈一笑道:“长史无需担忧,齐驻守拓邑时常与沈凝光打交道,他虽舞象之年,剑法却是卓绝,只些许顽皮不服管教罢了,此行乃沈大将军促成,沈凝光极为尊重他兄长,定然全力配合。”
徐攸便依他言点点头,率军前行,亦时刻派人关注后方动向。
……
沈凝光在得到姜桓之妹姜和贞已死的消息时,已经赶到了距离茂县数三十里外的池溪旁,此刻正抓耳挠腮地与兄长派来的谋士商议。
忍不住骂了句娘,这消息早不来晚不来,姜和贞一死可就麻烦了,眼下羌羯两族追兵在后,若是传讯兄长定然来不及。
他四年前曾随兄长去燕北拜访姜大都督,与姜和贞有过一面之缘,只记得那小丫头长得实在水灵,便逗弄几句,竟给她惹哭了,沈凝光又扮猴又扮猪的也哄不好她,当时回头瞧见她兄长姜桓那一脸要杀了他的表情,现在都两股颤颤。
临行前,他与兄长再三保证定会平安带姜和贞回转,三月前羯族大军攻破凉州府防线,凉州与汉原毗邻,燕北大都督姜维钧以身殉国,彼时他父兄本欲派兵援救燕北,未料及河原府竟遭羌族大军偷袭,凉州汉原河原同时受羌羯大军合攻。
三府所在之地气候恶劣,产粮不丰,与蛮族毗邻,一年到头也安生不了几天,是以赖于朝廷供粮。
自文绪帝病后,朝中太子与长公主之流权争愈演愈烈,中央权力下移,地方节度使闻风而动,朝廷收到三府急报后吵了半个月也没个结果,军粮迟迟不动,各方节度使欲坐收渔翁之利,自然要让这仗打上一段时日。
如今的三府可谓是难兄难弟,姜维钧一死,羌羯两族士气大盛,五日前,一支羌兵从碧岭夹道出其不意攻入河原府,他本在眉山驻守,欲大展拳脚,却收到兄长来信着他护送姜桓之妹前往茂县结兵,以待反攻。
两军约期本是今夜子正,沈凝光想着左右无事,正闻士兵来报眉山西发现小股羌兵踪迹,他便想时辰尚早,不妨杀些羌兵立功,好让兄长早日调他去前线。
沈凝光懊恼不已,不想便是这半个时辰之差,姜和贞竟然死了!他误约在先,难保姜桓不会因此反目或心存芥蒂。
如今他要当作不知道,还是另寻他法?
“二公子,眼下大局为重,多想无用,若燕北军至,你定要确认姜五娘是否活着,若非姜五娘本人亦不可声张,我等与燕北军必须先至茂县。”
……
马车一路颠簸,车内倚着青黛的少女体温渐渐回暖,只因车内暖意充盈,青黛满心焦急不由忽略了少女细微的变化。
其实姜和贞在进入马车的那一刻便醒了,只是她记忆混杂,神思迟钝,仿佛记忆重启般,一段属于她未来的人生故事被强硬地塞入脑中。
沈凝光望着站在几步外,徐攸身后的“姜和贞”,皱了皱眉,上前规规矩矩的叉手回礼道:“沈氏凝光见过姜五娘子,徐长史,田副将。”
烛火太暗,“姜和贞”一袭黑衣,头戴兜帽。
沈凝光有些看不清她的容貌,至今已四年未见,他也只能凭借往年记忆辨认,便随口道:“当年年幼无知,毁了姜五娘子心爱的兔子花灯,尚未向五娘子赔礼,等娘子到茂县,在下定给娘子做个一模一样的。”
芍药记得那年沈凝光来过姜府,不过娘子心爱的花灯有好几种,当时她未在身侧侍候,竟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兔子花灯了,便微微颔首,不欲多言。
沈凝光双眸微眯,心下一凉,确定对面之人并非姜和贞,只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徐攸离他最近,自然观察到沈凝光面上有变。
“二公子怕是记错了。”
一道柔婉的女音从后方传来。
青黛跟在她身后,姜和贞摘落兜帽,露出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庞,她头上缠绕着一层纱布,似是大病初愈,那双杏眸却似星河流转,与月华辉映。
她看向沈凝光,弯了弯唇角道:“二公子毁的是虎,怎的变成兔子了?”
徐攸看见姜和贞完完好好的站着,心中大喜,芍药干脆不装了,直接绕道跑回自家娘子身侧,与青黛一左一右侍候。
沈凝光愣了愣,被下属一戳,回过神干笑道:“倒是我记错了,姜五娘子缘何去后面?”
姜和贞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竟看得沈凝光浑身僵硬,哪有之前杀羌人的勇猛模样,到底是心虚。
“追兵细作屡出不穷,也是权宜之计,望二公子莫要见怪。”
“也罢也罢,五娘子与我去茂县才是重中之重。”
这小丫头几年不见,变化还挺大。
沈凝光腹诽两句,正打算抬脚,下一刻又收了回去,面色不虞地盯着身侧的姜和贞道:“五娘子说什么?”
姜和贞微微一笑,复语道:“我要回瓶县,请沈二公子同我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