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

换源:

  暮秋将宣纸般的天空揉成皱褶,蘸着松烟墨在天地间晕染。湖是砚台里未干的翡翠,每阵风过便泛起层层冰纹。小花猫踩着枯苇编织的地毯前行时,忽见某个墨点从苍穹坠落——那是只鬓角染霜的大雁,她凝视湖面的姿态像极了老守卫仰望星空的模样。

“阿嚏!”北风偷走小花猫掌心的温度,喷嚏惊碎了湖面的云影。老雁转动脖颈的弧度精确如日晷指针,琥珀色瞳仁里沉淀着二十个迁徙季的风霜:“孩子,见过会写诗的风吗?”

顺着她翅尖指引,小花猫看见天幕裂开一道银缝。某个黑点正用羽翼丈量云层厚度,忽而垂直切割气流,忽而螺旋描绘年轮。当他俯冲掠过湖面时,翅尖在水镜刻下连绵的十四行诗,溅起的水珠在空中凝结成水晶韵脚。

“这是我丈夫年轻时求爱的把戏。”老雁的绒羽泛起夕照般的暖色,“他总说真正的诗不该写在纸上,而要写在爱人的瞳孔里。”

夕阳突然倾倒金箔,将湖面浇铸成流动的熔岩。雄雁敛翅降落在三尺之外,羽冠残留着高空的寒雾。他摘下根本不存在的礼帽,翅骨弯折出十九世纪绅士的弧度:“夫人,可愿与云共舞?”

他们的翅尖相触瞬间,时间突然失去流速。风驻留在芦苇梢头,游鱼悬停在跃起的弧度,连落日都凝固在地平线上。两具苍老的身躯在鎏金光晕中旋转,翅羽交错编织出光的经纬,尾翎扫过处绽开无形的鸢尾花。

当最后一个回旋结束时,雄雁的喙轻轻拂过伴侣耳后的绒羽。这个持续了三十七年的吻,在暮色里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小花猫忽然想起砂岩上的绿衣诗人——原来有些灵魂不需要练习破碎,因为他们早已将自己熔铸成永恒。

北斗第七颗星亮起时,初雪开始纺织茧房。小花猫蜷缩在芦苇丛中,看见雄雁用身体圈出温暖的孤岛。他的绒羽在月光下持续膨松,最终化作巨大的白茧将伴侣包裹其中。风雪在他脊背雕刻冰晶浮雕,却始终未能侵入那方心跳筑成的结界。

黎明撕开茧房时,无数冰凌从雄雁身上簌簌坠落。他保持着守护的姿势,睫羽凝结的霜花里,封存着最后一个未说出口的早安吻。老雁轻轻梳理丈夫凌乱的羽毛,动作熟稔如整理三十年来每个清晨的时光。

“请把我们葬在会写诗的风里。”她将喙埋进丈夫不再起伏的胸膛,“到了春天,我们的骨骼会化作芦苇的笛孔。”

掘墓时,小花猫在冻土下发现湖的秘密:层层叠叠的雁羽与贝壳交织成地层,每片羽毛上都生长着细小的珊瑚。这是座属于候鸟的珊瑚礁,记录着所有未能抵达南方的爱情。

埋葬他们时,北风突然掀起翡翠色的浪。两只雁的躯体在触及湖面的刹那羽化,万千绒羽腾空而起,在朝阳中重组成巨大的双心图案。此刻小花猫方知晓,原来极致的严寒会催生最纯净的火焰——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爱意,终将在冰晶中结晶成永恒。

湖心的涟漪突然开始反向旋转,无数光粒从水底升起。恍惚间看见大黄狗在波纹中微笑,项圈上的星链正与雁羽珊瑚遥相辉映。或许所有守望者最终都会重逢,在季节之外的永恒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