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景阳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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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日,辰时刚过。

按照朱由检的密令,王承恩脸色肃穆地走上紫禁城东南角的钟楼。片刻之后,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钟声,穿越清晨的薄雾,骤然敲响!

“铛——!铛——!铛——!”

不是逢年过节,亦非皇室大丧,这通常只在最危急时刻(或皇帝驾崩时)才会敲响的景阳钟,此刻却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疯狂地撞击着空气,声音传遍京师内外十余里。

钟声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庞大而麻木的京城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东交民巷的狭窄胡同里,衣衫褴褛的百姓从破败的房屋中探出头,脸上写满了惊恐。“怎么回事?打、打进来了吗?”“听说是流贼……离咱们不远了!”“老天爷啊!这天寒地冻的,粮食都没了,贼再一来,可怎么活啊!”恐慌混合着对饥寒的绝望,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皇城深宫之内,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嫔妃宫娥们也花容失色,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与茫然。

巍峨的城墙之上,穿着单薄号坎、冻得瑟瑟发抖的守军士兵们,也听到了这不祥的钟声。他们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兵器,望向城外灰蒙蒙的天空,低声议论着:“宣府都丢了……下一个就是咱们这儿了吧?”“粮饷都欠了快一年了,饿着肚子,拿什么跟流贼拼命?”军心浮动,士气低迷,困顿与无力感弥漫在城防线上。

整个北京城,在这急促的钟声里,仿佛一头被惊醒的、病入膏肓的巨兽,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弥漫着一股末日将至的紧张与绝望。

皇极殿。

就在这惶惶不安的钟声背景下,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大朝会,正式开始。

文武百官早已按照品级序列,肃立于这座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宏伟大殿之内。殿内虽依旧富丽堂皇,却掩不住一种衰败萧瑟的气息。官员们脸上大多带着忧色,不少人眼神闪烁,心思各异。

“陛下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声,身着龙袍的朱由检,面沉如水,步履沉稳地走上御座。与几个时辰前在乾清宫的焦虑和决绝不同,此刻的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和冷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平身。”朱由检抬了抬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待百官起身,内阁首辅魏藻德出班奏事,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沉痛:“启禀陛下,宣府总兵王承胤……已开城降贼,宣府失陷。流贼前锋,恐已逼近居庸关,京师危急!”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议论。虽然消息早已不是秘密,但由首辅在朝堂上正式宣布,其分量依旧让许多官员心惊肉跳。

朱由检面无表情,似乎早已知晓。他目光扫过阶下众臣,冷冷问道:“宣府既失,京师门户洞开。诸卿有何退敌良策?”

魏藻德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稳定军心民心。可下旨嘉奖勤王之师,重开内帑,厚赏守城将士,再晓谕京城商贾富户,令其捐资助饷。上下同心,军民团结,或可……”

“哼,”朱由检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打断了魏藻德空洞的官样文章,“重金团结?国库内帑还有多少银子,首辅大人心中没数吗?军民如何团结?靠这些虚言吗?”

冰冷的话语让魏藻德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退了下去。殿内气氛更加凝重。

朱由检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了站在文官队列前排,刚刚被他破格提拔的李邦华,给了他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

李邦华会意,颤巍巍地走出队列,声音虽老迈,却异常清晰:“陛下,老臣有本奏!”

“准奏。”

“陛下,贼势浩大,京师兵力单薄,死守一城,乃是下策。为保全我大明江山社稷不绝,老臣斗胆提议:请陛下速遣太子殿下,携传国玉玺,往应天府(南京)监国,以为国本!陛下则亲率部分精锐臣工,固守京师,以示与国咸亡之决心!如此,纵京师有不测,南方尚有正统在,可号召天下兵马,徐图恢复。此乃保全大明火种之策!”

李邦华的“太子南迁,陛下殉国”之策(虽然他没明说殉国,但意味已明),如同一颗炸雷,在皇极殿内炸响!

“李邦华!你……你安敢如此妄言!”兵部尚书李明睿第一个跳出来,指着李邦华怒斥,“太子殿下年幼,如何能担此监国重任?若要南迁,也当由陛下圣驾亲往,方能稳定江南人心,号令天下!让陛下留守死地,你是何居心?!”

紧接着,吏科都给事中光时享也厉声道:“不可!万万不可!京师乃国之根本,一旦迁都,无论陛下或太子南下,皆是示弱于敌,必将导致军心民心土崩瓦解!届时不用流贼来攻,京城内外便自行大乱!唯有死守京师,方能稳定大局!”

一时间,朝堂之上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三派:

以李邦华为首的“太子南迁派”。

以兵部尚书李明睿为代表的“皇帝南迁派”。

以言官光时享为代表的“死守京师派”。

三派官员立刻开始了激烈的争辩,唾沫横飞,声音越来越大。

“李邦华!你此策名为保全火种,实为弃君!”

“李明睿!你让陛下南逃,置宗庙社稷于何地?是想做第二个宋高宗吗?!”

“光时享!你空谈死守,可知城中兵无粮,将无胆?坐困愁城,与等死何异?!”

争论迅速从政见之争,上升到了诛心之辩和人身攻击。

“似你这等畏死之辈,实乃亡国之贼!”

“你尸位素餐,德不配位,有何资格在此狺狺狂吠!”

“依我看,此等动摇军心之人,便应立刻拿下,明正典刑!”

“肃静!”朱由检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威严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喧嚣,“朝堂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王承恩!”

“奴才在!”王承恩立刻上前一步,厉声道:“陛下有旨!诸位大人谨言慎行,再有喧哗失仪者,着锦衣卫拿下!”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却更加浓烈。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了内阁席位:“内阁诸臣,对此三策,有何看法?魏爱卿,你是首辅,你先说。”

被点名的魏藻德,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他慢吞吞地出列,眼神闪烁,显然不想立刻表态。他知道,此刻无论支持哪一方,都可能得罪另外两方,甚至触怒心思难测的皇帝。他的目标是保全自身,静观其变。

朱由检看着他,又扫了一眼内阁的其他几位。原本四人的内阁,此刻只剩下三人能理事。阁臣范景文低头不语,似乎神游天外;邱瑜则咳嗽几声,以身体不适为由,含糊其辞。

只有次辅方岳贡,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启禀陛下,臣……臣以为,李老大人所言,虽有风险,但太子南下,确能为我大明留下一线生机……”他倾向于支持太子南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魏藻德身上。这位状元出身的首辅,终于开口了。他先是高明地指出了三派方案的弊端:“陛下,太子南迁,恐南北分立,人心各异;陛下南迁,则北地尽失,关宁难保;固守京师,则兵单粮绝,风险极大……”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最为公允。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和稀泥时,他话锋猛地一转,语气变得慷慨激昂:“然,京师乃国之象征,宗庙社稷所在!君王死社稷,乃我大明祖训!臣以为,值此危难之际,唯有固守京师,与国偕亡,方能彰显我君臣气节,激励天下忠勇之士!臣,附议光大人,死守京师!”他最终,竟然公开支持了“固守派”!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暗自点头,认为魏首辅深明大义,有担当。

然而,御座之上的朱由检(王良谋),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魏藻德!好一个魏藻德!朱由检内心冷笑。凭借着来自后世的历史知识,他清楚地知道这位状元首辅的真实面目。

你这番慷慨陈词,看似忠勇,实则包藏祸心!你深知固守京师希望渺茫,所以才力主此策!若朕侥幸守住了,你便是头号忠臣。若朕守不住,城破之日,你这主张“死守”的首辅大人,正好留在城里,第一个开门投降李自成,摇身一变,又成了新朝的从龙功臣!

好一个两面下注,无论成败,你魏藻德都能立于不败之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朱由检看着阶下这位“忠心耿耿”的首辅大臣,眼中杀机一闪而过。这个隐藏在朝堂核心的毒瘤,必须尽快拔除!

但他现在还需要利用朝会的争论,看清更多人的嘴脸。他压下心中的杀意,面无表情地看着依旧争论不休的群臣,任由这场决定王朝命运的大戏,继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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