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轻微的声音把叶裳惊醒过来,她睁开眼,一丝亮光从门缝间透进,天已经亮了。她感到胸前贴着一团暖暖的东西,伸手一摸,触到的是一团绒绒的皮毛。她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蓦然站立起来,正在这时,篷外传来了一阵小声的话语。叶裳忙走到门边侧耳听去,是一个老头的声音:“昨天哈里木来,怎么也没有谈起你受伤的事?”
“是在路上受的伤,只破了点皮。你放心吧,老爷子,不要紧的。”这正是罗天佐的声音。叶裳也不知为什么,当这熟悉的声音刚一传到她耳朵时,她心里不由一阵颤动,脸上顿时感到热辣辣的。这倒并非出于她对那汉子的疼惜和愧疚,而仅仅只是由于那声音引起的。
叶裳轻轻挑开帐门,她看清了:大约二十来步开外,罗天佐虎着身子和一位须眉已白、但身板还很结实的老头面对面地站在那儿,她已经明白了,这老头准是达美的爷爷布达旺老爹。
她看到罗天佐又说话了:“哈里木兄弟还给你老说些什么来?”
布达旺老爹说:“他说有个在路上遇难的单身女子前晚住我家,要去迪化,估计昨晚将打这儿来,怕她碰上狼,我昨晚一直在林子那边等她,却一直不见来,弄不准是达美把她留下了,还是迷了方向,心里老惦着。”
罗天佐回头看看帐篷说:“老爷子,你放心,那女子昨晚已经来了,就住在你的帐篷里。”
布达旺老爹以手抚胸,一躬身说:“谢天谢地,这就好了!”
叶裳见此情景,顿觉似有一股清泉流进心里,她好像看到过去那些见到她就冷冷避开的牧民,一个个都在笑脸迎来,她和他们之间已变得亲近和熟悉了。
布达旺老爹指着那布幔又说:“那帐篷当然就是你搭的窝,那些狼也是你收拾的了。”
罗天佐笑了笑,点点头,像有意把话岔开似的说道:“老爷子,我把弟兄们都交托给哈里木兄弟了,要他们暂时散一散,避避锋。我还有些事要办,办完了就进关,不报仇雪恨,死也不回西疆了。”
布达旺老爹有些伤感了:“仇是要报的,恨也要雪,只是你孤着身子去,我真不放心啊!”
两人沉默了会,布达旺老爹又说:“咱们以两年为期,到时你不回来,我叫哈里木进关去找你。”
罗天佐满怀激情地说:“老爷子,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西疆已把我迷上了!”罗天佐说到这最后一句时,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布达旺老爹慈祥地望着罗天佐,觉得他突然变得象个小娃娃似的。恰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声。布达旺老爹急忙回头望去,立即欢呼道:“啊,我的小花马!”接着又从他口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那匹小花马像听到召唤一般,放开四蹄跑过来,靠挨在老爹身边,不住地用它的脸鼻去碰擦老爹。布达旺老爹也能手拍抚着它的脖子,带着深情自语般地说:“达美把你当心肝,可她却把自己的心肝也送了人,我们真想看看你的新主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哩!”
叶裳把这一切音得清楚,听得明自,她在帐篷里再也呆不住了,挑开门,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布达旺老爹面前,深施一礼,并道了声:“给老爷爷请安!”
布达旺老爹略带惊异的神色打量着她,只感到飞到他面前来的这只美丽的鸟,决不是一只山鸡,而是一只凤凰。他还从叶裳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一种使他感到凛然的光彩。他把她和达美相比,竟找不到她俩有任何相似之处。一刹间,他甚至怀疑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女子,该不是什么花修成的花仙?布达旺老爹注视了很久才自语般地说了句:“但愿达美喜欢的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俏!”说完,以手抚胸,将眼睛垂下,祝福道:“愿叶姑娘一生无灾无难,大利大吉!”然后,一转身,迈步走向草原深处去了。
站在一旁的罗天佐,当他听到布达旺老爹口里叫出“叶姑娘”三字时,看了看叶裳。有些怀疑的问道,“你住在石帅府,不应该姓石吗,怎么姓叶?”
叶裳含嗔地乜了他一眼,说:“只许你化名,就不许我改姓!?”
罗天佐不禁敞声大笑,可笑声刚出便又突然中断。叶裳见他以手捂着胸口,嘴唇紧闭,脸色发白,知道他是惹发伤痛,赶忙上前去搀扶着他,带着深深的怜爱责备他说:“还不是自己惹来的痛!走,随我回帐养养去。”
罗天佐微皱着眉,推开叶裳,迈步向帐篷走去。叶裳独自停留在那儿,她感到一阵委屈,随着便觉有股气渐渐从心里升了起来,但在耳边马上又响起了高先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教导,脸一红,气也立即消失了。她看到罗天佐那略显蹒跚的身影隐入帐篷后,她一咬牙,又飞也似地追了上去。
罗天佐斜靠在皮毯上,显得有些疲惫。叶裳蹲下去紧偎在他身旁。她柔声地问道:“是不是疼得厉害?”罗天佐没哼声,只伸出他那粗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叶裳万分悔疚地说:“我不是有意。真的,不是有意。”
罗天佐笑了笑,说:“我也太大意,你也太心狠。”
叶裳感到委屈万分,说:“不是心狠,是心乱,乱得没了主意,不想竟失手了。”
她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低声哭了起来。
罗天佐坐了起来,将叶裳搂到怀里,为她抹去眼泪,望着她眨了眨眼,那种为她所熟悉的带着嘲弄神色的眼神又出现了。
叶裳不禁破涕为笑,将头埋进罗天佐的怀里。
这样过了许久,忽然帐外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叶裳蓦地站立起来,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罗天佐想敞声大笑,可他忍住了。说:“这是我的马在叫,它又想奔驰了!”他的声音里有豪迈,也有伤感。说完,他又走出帐外去了。
一会儿,叶裳听到罗天佐在帐外呼喊:“喂,出来吃早饭了。”
叶裳眉头一皱,心里有些反感,心想:“‘喂!’这成何体统?!真是生成的村野天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呢!”尽管她心里不高兴,可她还是出去了。
罗天佐已从马鞍上取出随带的干粮,有麦饼,有土豆,有羊肉,还有一包半干的葡萄干。他把这些摆在草地上,自己盘着脚坐在那儿,两手按在膝上,似乎在等候贵宾一般,态度显得很虔诚。这与叶裳那天晚上在山腰草坪上看到的那场聚饮,完全判若两人。她适才心里浮起的不快,很快又消失了。她走过来面对罗天佐坐下,这时,她才感到自己确是饿了,于是,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太阳已从草原边际升起。贴着草原地面铺起一层薄雾,望去有如无边无际的云海,在不远处自由牧放的那两匹马,犹如站在云端,那景色真奇妙极了。
一会儿,雾散了,重又展现出一片辽阔的草原。东方虽有旭日斜照,四野仍旧苍苍茫茫。这时的叶裳却无半点孤独的感觉,两三天前那种在夜林里,在山脚旁踽踽独行,渴望见到人烟,靠近人群的感觉,此时此地她却完全没有了。更奇怪的是,她生怕见到炊烟,唯恐有人闯来。她情愿就这样坐在罗天佐身旁,坐一辈子,一直坐到白头。
罗天佐躺在草地上,悠闲地闭着眼睛。叶裳默默地拔着草玩。罗天佐忽然睁开眼,望着天空问她道:“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
叶裳从拔了草的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
同时把沙洒落在罗天佐的身上。又说:“就这样亲手把你埋好,然后,我为你守孝。”
说完这句话,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罗天佐也是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就拖你到阴间去做夫妻。”说着,一伸手将她拖到身边。叶裳涨红了脸,挣脱他的手,坐起来,向四围环顾了下,说:“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罗天佐毫不在意地说:“我敢断言,这周围十里之内无人。”
叶裳正色说:“这上有青天下有地,哪能非礼!”她那端庄的神态,使她突然又变成大户人家的干金了。
一阵难耐的沉默,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两人的身体虽还是靠得那么近,却都感到疏远了。
叶裳用手理理鬓发,说:“你的武艺是跟谁学的?”
罗天佐漫不经心地说:“没功夫专跟谁学,只一处讨了点。”
叶裳:“难怪你刀法乱,看不出招数和路子。要是你能学得几套高超的刀法,加上你的臂力,你定可象古代英雄说的那样,‘以铁骑三千横行天下’了。”
罗天佐以一种藐视的口气说:“英雄是谁?江湖上从没有人提过他!我只需铁骑三百便可横行天下。”
叶裳差点笑出声来,但勉强忍住了,紧紧浮上心来的是一丝难堪和羞愧。
罗天佐又说:“那晚我俩较量时,你使出的那套剑法真奇,简直险得叫人难防难测。
你再舞给我看看,也许我能揣摩出点刀路来。“叶裳欣然应允,起身进入帐内,捧出宝剑,来到罗天佐前面十步之地站定,说:”你看好!“将剑一亮就舞了起来。只见叶裳时而鹤立,时而揉进,忽似鹰击长空,突如龙起深潭,慢一剑,紧一剑,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翻飞腾跃,开始犹能略辨剑路,后来剑势越紧,简直好似一团亮花,全身闪吐电舌。罗天佐看得呆了,到情紧处,不禁拍手助兴,大声喝彩。
叶裳直把全套剑路舞完,才收剑运气立于原地。她略带娇气地注视着罗天佐问道:“你看可有破绽?”
罗天佐面露惊异之色,把叶裳盯了一会才答非所问地说:“我看出来了,你的剑法和高大爷的剑法准是同出一脉。”
这下,该轮到叶裳惊异了。她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罗天佐竟能看出自己的剑法和高老师同出一脉,这是她没有料到的。随着惊异之后,她感到一种难言的欣慰,这欣慰竟把适才的羞愧之感一扫而空。
罗天佐像忽然明白过来似的,说:“我正不解高大爷哪来那么高超的武艺,原来却是你教的。你的武艺又是跟谁学的呢?以前你受巴格欺负时,却连那么一只黄鼠狼都制不了啊!”
叶裳忙接着问道:“你怎识出我和高……你高大爷是同出一脉?”
罗天佐爽朗地笑了,说:“我罗某是迎着锋刃长大的,在上百次的砍杀中,三刀换两命,见多了,哪能识不破。”
叶裳心里又激起一阵欣慰。她又问:“那晚在草坪上,我听你说起高大爷名叫高远举,怎的现在又改名高云鹤了呢?”
罗天佐说:“他改名总有他的难处,正如我和你一样。不过,他和你我都一样,是好人。”
叶裳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又紧问道:“高大爷是你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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