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预感

换源:

  地底的轰鸣永不疲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金属味,混着淡淡的机油和隐约的汗味——这是临川市新海中心地下二层设备走廊独有的气息,陈默的王国。

巨大的水泵和风机在各自的混凝土基座上沉稳地低吼,送风管道像巨蟒的骨架盘踞在头顶,震动的嗡鸣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沉闷地敲打着陈默的耳膜。

他站在打卡机前,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手指按在冰凉的识别区,“嘀”一声轻响,绿灯闪过。

他身上那套洗得发白、袖口和胸前蹭着几块顽固油污的蓝色工装,几乎成了第二层皮肤。

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皮半垂着。

陈默像一道影子,贴着走廊冰冷的墙壁滑行。

监控室门口,保安王胖子庞大的身躯塞在椅子里,几乎把椅子压垮。他歪着头,粗短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外放的音量开得震天响。

一个夸张的男声正拖着长腔喊:“家银们!看我这波操作六不六——”夹杂着刺耳的游戏音效。

陈默的身影掠过门口光线稍亮的那片区域,王胖子眼皮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瞥了他一下,喉头含糊地咕哝了一声,也不知是打招呼还是清嗓子,随即注意力又沉回那块五光十色的小屏幕里。

陈默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连点头都省略了,径直滑入更深的阴影。

前方拐角处清洁领班李姐,一个精瘦、颧骨高耸的中年女人,正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面前一个瘦小身影的脸上。

那是新来的清洁工小玲,低着头,细瘦的肩膀微微发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湿漉漉的灰色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眼睛长哪儿去了?啊?说了多少遍!犄角旮旯!犄角旮旮旯!”李姐的手指几乎戳到小玲的太阳穴,声音又尖又急。

“这印子!看见没?水印!干了就是一圈白!当这里是你家猪圈呢?抹布拧干!拧干!教猪都教会了!”

小玲的头垂得更低了,一滴眼泪砸在光洁但刚打过蜡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迅速被新滴落的水渍覆盖、扩大。

陈默从她们身边走过,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空气。

他脚步不停,像一道沉默的风。

工具房那扇油腻腻的铁门敞着一条缝,劣质烟草辛辣刺鼻的气味混着浓重的汗味涌出来。

B2-7区的空调水泵机组是他的“责任田”。

巨大的钢铁外壳冰冷,管道交错,阀门铮亮。陈默放下工具箱,动作流畅而高效。

扳手、螺丝刀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拆卸滤网,检查轴承,测量电压,清理散热片……每一个步骤都刻在肌肉记忆里,精确到毫厘,无声无息。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言语。

只有金属部件碰撞的轻微声响,扳手拧紧螺丝的“咔哒”声,以及他平稳的呼吸。

这里的逻辑简单而清晰:故障、排查、修复。

冰冷坚硬的钢铁,清晰明确的管道走向,可预测的故障模式……一切都比外面那个由复杂、不可预测的人心构成的世界,简单太多,也可靠太多。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在下巴汇聚,滴落在冰冷的水泵外壳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

短暂的喘息时间,陈默习惯性地走向走廊尽头最安静、噪音也最小的备用发电机房角落。

这里远离主通道,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

他从工装口袋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干硬面包,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啃着。

粗糙的面包屑刮过喉咙,他咀嚼着,眼神投向对面墙壁上斑驳的油漆。

外面的世界,似乎被厚厚的混凝土和永不停歇的噪音隔绝了。

“……昨晚那‘流星雨’看了没?卧槽,刷屏了都!密密麻麻往下掉,跟放烟花似的!”一个略高的男声穿透不算厚的墙壁,从隔壁间飘过来。

“看了看了!”另一个声音接话,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腔调,“新闻说了,SpaceX的卫星!马斯克这次翻车翻大发了!138颗啊,烧得那叫一个壮观!NASA干什么吃的?也不管管?”

陈默咀嚼的动作停顿了半秒。

流星雨?卫星坠落?他漠然地咽下嘴里的面包渣,只觉得这话题比面包还要干涩无味。

太空,卫星,亿万富翁的玩具……这些宏大而遥远的概念,和他这个困在地底、拧螺丝维生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拧开随身携带的旧水壶,灌了一口凉白开。水有点铁锈味。

下午的维修任务接近尾声,陈默收拾好工具,扳手、螺丝刀按大小顺序插回工具袋的指定位置。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离开这片喧嚣的地底,回到他那位于老旧小区顶层的、狭小而安静的出租屋。

那才是他真正的堡垒。

设备间的噪音似乎比往日更加粘稠,嗡嗡地钻进脑子里,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不易察觉的震颤。

就在他拎起工具包,准备走向员工通道时,头顶上方,一根嵌在老旧塑料灯罩里的日光灯管,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急促地“高频闪烁”了几下。

陈默顿住脚步,抬起了头。他微眯着眼,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那根刚刚恢复稳定发光状态的灯管。

不是电压不稳那种缓慢的明暗变化,这是一种……极其短暂、锐利、带着某种诡异节奏的抽搐。

他眉头蹙紧,几乎在瞬间就排除了接触不良或镇流器老化这些常见原因。

这种闪烁的频率和方式……带着一种不祥的、非自然的意味。

他没有犹豫。放下工具包,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那本边缘已经磨损卷起、沾着点点黑色油污的纸质维修日志。

翻开最新一页,他拔开一支廉价圆珠笔的笔帽,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日期】5月6日

区域:B2-7区

设备:照明回路A

现象:瞬时高频闪烁(非典型性)

初步判断:疑似不明原因电压波动?

处理:待进一步观察/检测

字迹清晰,带着维修人员特有的工整和一丝不苟。

他写完,合上日志,重新拎起工具包,走向通道。

走廊的噪音似乎更响了,嗡嗡地,像无数只隐形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

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令人莫名不安的地底。

那闪烁的光,像一个微不足道的破折号,在他习惯性压抑的心湖里,投下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粘稠的嗡鸣和机油味被甩在身后,员工通道厚重的防火门在陈默身后合拢。

陈默的目的地是一个被城市快速发展遗忘的角落——“向阳小区”。

名字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讽刺。

陈默登上公交车,不久,便在一个站台下了车。

刚走到小区门口,一个满脸胡渣,邋遢到不像话的中年男人,从巷口冲出,拽住了陈默。

“你见过我外甥女吗?她长的漂亮极了……她……她好像在这附近住,你知道她在哪吗?”中年男人喘着粗气,一身酒气的向陈默说道。

“不知道,你问别人吧……”

陈默面无表情的甩开了中年男人,朝小区内部走去。

“我想起来了,她叫林砚清……你帮我找找……”

陈默没有理中年男人的叫喊声,大步离去。

几栋六层高的火柴盒式楼房贴着惨白的马赛克瓷砖,许多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水泥底色,像生了丑陋的斑秃。

没有电梯。

陈默的“堡垒”在顶楼,六楼。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独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香味,而是一种混合了旧木头、干燥灰尘和一丝极淡消毒水味的、绝对“洁净”的味道。

不足五十平米的单间,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铺着蓝色格子床单的单人床紧贴着墙角,床沿棱角分明,被子叠成棱角豆腐块;

一张边缘掉漆的旧书桌紧挨着床,上面除了一盏塑料台灯空无一物;

一个简易布艺衣柜拉链紧闭,立在另一面墙边;

墙角放着一个半旧的小冰箱,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方形便签纸;

窗边是一个单灶头的电磁炉和一个不锈钢小锅。

没有多余的家具,没有装饰品,空间被利用到极致。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书桌上。

一块磨砂玻璃板覆盖着桌面,玻璃板下,压着一张边缘微微卷曲的彩色照片——全家福。

照片有些年头了,色彩不如新照片鲜艳。

背景是老家的小院,阳光很好。

父母坐在前面两张藤椅上,父亲穿着旧夹克,脸上是被阳光晒出的深刻皱纹,笑容憨厚腼腆,双手放在膝盖上;母亲穿着碎花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笑容里带着满足和一点对镜头的局促。

他们身后,站着十七岁的妹妹陈晓和十九岁的陈默。

陈晓扎着马尾辫,穿着校服,青春逼人,几缕碎发不经意垂落,衬得巴掌大的鹅蛋脸愈发莹润如玉,鼻尖和唇瓣却泛着樱花般的淡粉,像是雪地里突然绽开的一抹春意。

陈晓笑得毫无阴霾,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她亲昵地、几乎是半挂在旁边哥哥的肩膀上。

而被她搂着的陈默,穿着T恤,身姿略显僵硬。

照片被擦得一尘不染,玻璃板光洁如新。

这是这片冰冷秩序中,唯一的暖色。

接着,是床头。

枕头旁边,挨着豆腐块被子,坐着一个半旧不新的棕色毛绒小熊。

小熊的毛有些打结,一只纽扣眼睛略微松动,显得有些滑稽。

这是陈晓初中时,某次硬塞给他的“守护神”。

“哥!让它替我看着你!别老是一个人闷着!”少女清脆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陈默当时只觉得幼稚可笑,甚至有点嫌弃。

然而,它却一直留在了这里,占据着床头这个离他睡眠最近的位置。

最后,他走向那个发出轻微电流声的小冰箱。

冰箱门正中央,贴着一张用浅蓝色便利贴写的字条,字迹清秀工整,带着少女特有的灵动:

“哥,牛奶记得喝!别总吃泡面!”——晓

字条边缘用彩色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陈默打开冰箱门,冷藏室光线亮起。里面东西不多,但码放得同样整齐:两盒贴着“鲜牛奶”标签的纸盒放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旁边是几个鸡蛋,一小碗用保鲜膜封好的剩菜。

他拿出其中一盒牛奶,关上冰箱门。

他走到窗边的小桌旁,将牛奶倒入小奶锅,放在电磁炉上加热。

目光再次落在冰箱门上那张小小的蓝色便签上。

锅里的牛奶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发出轻微的咕嘟声,奶香渐渐弥漫开。

牛奶加热的嗡嗡声被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打断。

屏幕上跳动着“妈妈”的视频通话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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