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虚与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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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露安静地躺在那儿,湿乱长发黏在苍白无血色的脸颊,瘦弱的身子因剧痛而微微蜷缩,柳眉紧蹙,嘴角却残留着一丝几近解脱的浅笑。

她摔下来时,身上藏着的些许银钱散落一地,方才那些惊魂未定的女子,此刻回过神来,如扑食的雀鸟般冲上前争抢。

她们欢呼嘶喊着,为抢得死人几个铜板而大打出手,却无人关注奄奄一息的凝露,哪怕给一记眼神,一句问候,犹显多余。

而那些钱财,还是潘令宁今晨方赠与凝露的。

凝露缓缓转过头,注视着潘令宁的方向。

潘令宁猛然起身,好半晌她浑身发抖,如魂游般向那摊血色踉跄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心头。

龟奴在楼上呵斥着,驱赶捡钱的女子,那些女子散去了。

潘令宁置若罔闻,含泪看着地上一滩血污的人,便是想扶起她也无处下手,她只能捧起凝露的手:“为何那么傻,为何不再等等?”

“我……受不住他们日日欺凌,终是辜负小娘子期待……”

潘令宁痛苦地摇头,方才明白,再多安慰的言语,不如及时行动,更能给予她们生的希望,她恨自己醒悟太迟!

“楼下何人?还不离开,找死不成?莫非也想尝尝渣滓院虫蛇窟的滋味?”龟奴在楼上警告。

凝露在她掌中微弱地动了动指尖,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小娘子,吾弟二蹬……二蹬……小娘子,请一同带走他……”

话未尽,已香消玉殒。

龟奴已经冲下来驱赶潘令宁。

久未露面的赵九娘扭着腰肢从廊后转出,指间轻捻着一方艳俗的绢帕,语带刻薄:“我道是谁,又是你!本以为孺子可教,然而入庄中十几日了,你仍是摸不清庄子里的规矩!”

潘令宁置之不理,解下直披,温柔而郑重地覆盖在凝露残破不堪的躯体,为她保留最后一丝为人的体面。

“哟,还假惺惺作态呢?死都死了,一个自寻死路的贱骨头!”赵九娘嗤笑,旋即冷冰冰下令,“来人,把她这身晦气皮扒干净,曝尸三日,再拖去后山喂狼,以儆效尤!”

“我看谁敢动她!”

潘令宁猛地抬头,厉声断喝!其声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竟震得冲上前的龟奴动作一滞。

赵九娘比了比自己鼻尖:“小贱蹄子,你冲谁龇牙?真当庄子里没给你灭耻,倒是给你长脸来了?”

潘令宁笑了,站起身,双手交拢,腰背挺直如青松,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赵九娘。

“妈妈说对了,还真给我长脸了!想来你们林公子,或是李大官人应当叮嘱保留我的清白之躯吧?而你们费尽心思把我从歙州捋来,我应当对你们极有用处!”

“你有什么用处?你算个什么东西!庄子里下贱坯子成千上万,你不过其中一只蝼蚁!不自量力,痴人说梦!”

“这就要去问问林公子和李大官人了,至少在庄子里十几日了,九妈妈也不曾动我,亦不敢辱我,不是么?”

“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动你的方式千百种,辱你的方式更是多种多样,便让你先尝尝这第一种!”

赵九娘说着,遒劲的粗掌便要朝潘令宁脸上掴来。

潘令宁瞬间止住了她的手掌,牢牢握住:“九妈妈,你如此莽撞,怎么坐上庄主之位?我原以为你们只手遮天,目无王法,毫无忌惮,然而今日你们仍是遣走了柳使相府的贵主,莫非,踢到铁板了?京城大小贵人,你们也有不敢得罪之人?”

潘令宁勾唇,清丽的脸上带出一丝轻蔑的笑,“那你要不要先打听打听我的身份,再动手也不迟?”

“你?你什么身份?”

“我虽出身歙州,看似商贾之流,然而我父亲凭着一方落雁纸,便跻身江南的‘万金侯’,俗话说小富靠勤勉,大富靠时运,无势难成龙凤。至于我潘家依附何势……呵呵……

“江南自古毓秀,鱼龙混杂,尤以江东为甚。近年皇城司追剿如火如荼的‘延朔党’,其根基多在江东。此等令天子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何等份量……九妈妈想必略有耳闻?说来惭愧,我家兄长身陷囹圄,正与此党牵连……

她目光扫过赵九娘,意味深长,“即便我潘氏一族虽遭到朝廷打压,却仍有诸多暗中势力盯着我,想借我之手成事,妈妈猜猜,这是为什么?”

远处跪着的阿蛮一直冷眼旁观,此刻忽然抬起眼帘,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锁住潘令宁,那眼神深处是探究,更有一丝重新估量的惊异。

赵九娘则被她这一番话绕得云山雾罩,眼珠慌促地乱转,只勉强抓住她家与“逆党”有旧:“你潘家与那延朔党扯上关系,遭到朝廷打压,倒让你得意了?”

“比起你们这断子绝孙、逼良为娼、视律法如无物的勾当,九妈妈觉得光彩吗?黑生意做得再大,终究见不得光!就像你……”

潘令宁猛地松开她的手腕,反手用指节点向赵九娘的心口,带着赤裸裸的嘲讽与压迫,“九妈妈更该认清楚,你是谁的走狗!听命于谁的爪牙!”

赵九娘被这股气势震慑,下意识后退半步,从纷乱的线索中似乎隐隐抓住了什么头绪。

潘令宁却不给她思考的机会,斩钉截铁道:“说到底,你我同奉林公子、李大官人为主!道不同,手段各异罢了!如今我身负贵人要务在身,九妈妈最好识相些,莫要阻我,以免自误前程!”

“要务?你有什么要务?”赵九娘眯起眼,狐疑更深,但轻蔑已消退大半。

潘令宁凑近她,极低声音,却是气势碾压:“九妈妈不若去问问林公子,李大官人?提个醒,我从歙州入京所乘之船,上有‘贵客’同行——乃是五年前倡行新政、搅动风云的那位佞臣,姓崔名题!九妈妈若不信,大可派人查一查?”

看着赵九娘骤然惊疑的脸色,潘令宁昂首,以胜利之姿离去。

走了两步,她忽又顿步回首:“哦,差点忘了,九妈妈那日‘收’走我的物件里,有一方落雁羊脂玉佩,乃联络信物。若不想耽误了贵人千叮万嘱的要事,奉劝尽早归还。否则……”

她冷笑一声,“您可是亲手断了自己的财路!至于阿蛮……”她目光轻飘飘扫过仍安静跪地、此刻正仰头观察自己的阿蛮,对赵九娘命令道,“就让她在门外候着吧!庄子里这些腌臜事,莫要污了贵人的耳目!”

“呵,还装模作样扮上主子了?”赵九娘气得跺脚,指着潘令宁的背影尖声斥骂。

潘令宁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九妈妈且静候佳音!”

而后她步履从容离去,无人敢阻。

一众龟奴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地望着赵九娘:“妈妈……她这是……真有天大来头?”

赵九娘捏紧了手绢,狠狠剜了阿蛮一眼。

阿蛮早已垂首,如石雕般跪着,纹丝不动。

赵九娘脸色阴晴不定,反复思量,心中疑窦丛生,对为首的龟奴喝道:“你速去请示林公子,还有,派人去查一查,她果真与那崔题同船入京?”

龟奴领命飞奔而去。

赵九娘仍旧心绪不宁,忽又想起一事,厉声问左右:“阿蛮……是何日送到庄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