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手一挥,一套青瓷茶具出现在石桌上。
这是宗门坊市里最常见的大路货,被他用灵力擦拭得一尘不染,在月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指尖捻起几片从宗门杂役处顺来的普通灵茶叶,投入壶中。
引来后山灵泉,注入壶内,以自身灵力催动,煮沸。
动作不见半分烟火气,像个真正的风雅茶士。
然而,茶水沸腾,雾气升腾的瞬间,李星云眼底,一抹璀璨金芒闪过。
他体内,煌煌大日般的《太阳之主》功法,与玄奥的《龟息藏神术》同时运转到极致。
一股精纯的太阳真元,在神识的精准操控下,融入了升腾的茶雾。
一刻钟后。
玄冰殿外。
李星云手捧温热的茶盘,身形笔直地立在殿门前,眼神中流露着担忧。
“弟子李星云,求见师尊。”
声音不大,未用灵力,却清晰地穿透了那层足以让金丹修士心悸的禁制寒气。
殿内,死寂。
李星云不急,就那么静静躬身立着,任由刺骨寒风吹拂单薄的衣衫。
他将一个心怀敬畏,担忧师尊安危的孝徒形象,扮演得无可挑剔。
他知道,她听见了。
也知道,她会见自己。
他赌的,是她那冰封道心之下,最后一丝未泯的人性。
果然,在一个世纪的死寂后,一道不带感情的痛苦意念,扫过。
“进。”
那扇镌刻繁复冰凤图纹的殿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向内滑开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
呼!
一股比外界恐怖百倍的刺骨寒气,从门缝中咆哮而出。
寒气刺入骨髓,李星云身体应声剧颤,牙关都在咯咯打战,一张俊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青白。
这副凄惨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相信他下一秒就会被冻成冰雕。
然而,这只是表象。
在他丹田气海的最深处,那轮微缩的金色太阳,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像一头饿了万年的凶兽,嗅到了世间最顶级的血食,猛然睁开了双眼。
它在渴望!
它在欢呼!
它在发出无声的的咆哮!
这满殿至阴至纯的玄冰之力,对《太阳之主》功法而言,不是威胁,是世间最顶级的盛宴。
李星云的灵魂在战栗,那是源于功法本能,对顶级猎物的兴奋。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将整座大殿寒气都吞噬殆尽的冲动。
但他死死压制住了。
他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绝世凶兽。
李星云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用最贪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即将享用的盛宴。
这种极致的撕裂感,让他伪装出的恐惧,都带上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
他艰难迈动脚步,一步,一步,走入这座闻名合欢宗的人间冰狱。
大殿中央。
霓裳的身影孤傲而脆弱。
她今日的脸色,已不能用苍白形容。
那是一种毫无生机的死灰色,宛若一尊即将风化的玉雕。
一层肉眼可见的晶莹寒霜,覆在她那张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绝美脸颊上。
长长的睫毛上,凝结出细碎的冰晶,随着她身体无法抑制的轻颤而簌簌抖动,折射着殿内幽冷的光。
她在承受源自灵魂与肉身的双重凌迟。
那种痛苦,足以让任何修士道心崩溃,沦为疯魔。
李星云心底冷笑,面上却是一片担忧与焦急,眼眶都微微泛红。
他快步上前,在距离宝座十尺外停下,将茶盘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与“焦急”而颤抖,字字句句都透着真诚。
“师尊!弟子在思过崖底侥幸领悟一丝阴阳调和之法,斗胆为师尊泡制了一壶‘静心茶’!”
“此茶或许粗劣,但弟子想着,或可……助师尊平息心境,抵御这蚀骨寒气!”
这番说辞,情真意切。
一个得了机缘,便第一时间想着报答师恩的忠诚弟子形象,跃然纸上。
宝座上,霓裳紧闭的凤眸,颤动得更厉害了些。
李星云捕捉到这丝变化,心中愈发笃定。
他端着茶盘,无比恭敬地,一步步向那散发着恐怖威压的冰座靠近。
十尺,八尺,五尺……三尺!
就在他距离冰座仅有三尺之遥之时。
李星云脚下突然“一个踉跄”。
“啊!”
他口中发出一声短促惊惶的呼喊。
手中茶盘,脱手飞出。
那把小巧的青瓷茶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啪”的一声,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泼洒一地,遇上极致严寒,瞬间蒸腾起一大片浓郁得化不开的白色水雾。
这片白雾,出现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恰到好处。
这股雾气,带着源自天地初开的温暖与生机。
此刻的霓裳,正处于与体内那股狂暴到足以毁天灭地的太阴寒气苦苦对抗的关键时刻。
她的意识已经模糊,身体的本能让她疯狂汲取周围的一切能量,试图镇压那即将失控的源头。
当那口蕴含着太阳真元的茶雾,被她猛然吸入肺腑的瞬间。
石破天惊。
那丝被李星云精心处理过的太阳真元,照入了她那无边无际,只有绝望与痛苦的九幽冰狱。
它没有去硬撼那股庞大如渊海的玄冰寒气,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太阳真元轻盈地绕过了所有狂暴肆虐的寒气支流,抵达了她体内最混乱的起源地——心脉源头。
然后,它没有冲击,没有对抗。
只是温柔地,安抚、疏导。
刹那之间。
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竟……奇迹般地,缓解了一分。
仅仅一分!
但对于常年忍受此等无间地狱般酷刑,早已麻木绝望的霓裳而言,不亚于天降甘霖。
是幻觉吗?
不!
那种温暖,那种舒缓,如此真实。
她那因极致痛苦而紧绷到极限的仙躯,在那一瞬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松弛。
这是数百年来,她在这该死的月圆之夜,从未有过的体验。
然而,就在这短暂舒适出现的下一瞬,一股源自金丹大能的恐怖本能,在她识海中轰然苏醒。
不对!
这股温暖!不属于自己!
它是一种外来的,异质的力量。
虽然温和无害,甚至带着神圣生机,但它的根源,与自己的玄冰道法截然相反。
霓裳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清冷如万载寒潭的凤眸之中,褪去了所有痛苦与迷茫。
取而代代之的,是足以冻结时空的凛冽杀机。
“竖子,你做了什么?!”
一声冰冷厉喝尚未完全出口,一股凝若实质的恐怖威压,便如天塌地陷,轰然降临在李星云身上。
咔嚓!
李星云身下的冰晶地面,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
他整个人都被死死攥住,全身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七窍之中,瞬间渗出鲜血。
这,才是金丹大能真正的怒火。
李星云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的神魂都要被这股威压碾成粉末。
但他没有反抗,反而将《龟息藏神术》运转到极致,将体内那轮兴奋咆哮的太阳彻底封死,不泄露分毫阳刚气息。
他整个人,就像被吓破了胆的蝼蚁。
他五体投地,以头抢地,声音抖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弟子该死!弟子该死!弟子……弟子笨手笨脚,惊扰了师尊清修!请师尊降罪!弟子万死不辞!万死不辞啊!”
他将一个好心办了坏事,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蠢笨弟子形象,演到了极致,演得天衣无缝。
霓裳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
神念涌过,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他的丹田气海。
然而,她看到的,只有一个在金丹威压下,如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的炼气期道基。
那点微弱的灵力充满了绝望,根本不具备任何威胁。
更不可能拥有刚才那缕如神迹般温暖的力量。
怎么可能?
是自己感觉错了?
就在她惊疑不定之时,体内那股刚刚被安抚下去的狂暴寒气,失去了那丝温暖的疏导,以更加凶猛的姿态反扑而来。
“唔!”
霓裳发出一声闷哼,脸色瞬间又惨白几分,那股让她道心动摇的杀机,也随之出现了紊乱。
剧痛,再次席卷了她的神魂。
她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还在不停磕头的弟子。
一个荒谬,却又唯一合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型:
或许……刚才那丝温暖,只是自己在这无边痛苦中,因他打碎茶壶的惊扰,而产生的一丝错觉?
是神魂在极致痛苦下,自我欺骗的幻象?
否则,无法解释。
一个区区炼气期弟子,怎么可能拥有那种堪比天阶疗伤圣法的力量?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迅速占据了她的心神。
毕竟,相信自己产生了幻觉,远比相信一个炼气期弟子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动手脚,更能维护她身为金丹大能的尊严。
许久,许久。
那股足以碾碎一切的威压,缓缓散去。
霓裳艰难地压下心头那几乎要冲破冰封道心的惊骇,轻轻挥了挥手。
她的声音,依旧冰冷。
却莫名地,少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绝对零度。
“……无事,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