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渡口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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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水比往年浑浊得多,裹挟着碎木与草屑的浪头拍打着渡船。赵五站在人潮边缘,数着怀里最后的七枚五铢钱——三枚是母亲缝在腰带夹层里的,两枚来自二哥的鞋垫,剩下两枚沾着三哥的血。六娘靠在他腿上,呼吸轻得像羽毛拂过。

船资两贯!没钱的滚开!艄公的鞭子抽在浮桥上,炸响让赵五想起匈奴人焚烧粮仓时的爆竹声。他下意识摸向藏在裤管里的柴刀,刀刃上那个匈奴人的血早已变成锈斑。前面有个老者跪着哀求,艄公一脚把他踹进河里,浑浊的河水立刻吞没了那顶灰白的发髻。

六娘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赵五低头看见小妹裤脚渗出的暗红液体,顿时如坠冰窟——是血痢。去年村里王铁匠的女儿就是这么死的,母亲当时摇头叹息说没救。他猛地扯开前襟,露出结满血痂的胸膛:我有力气!能划船!能扛货!

艄公的鞭梢扫过他锁骨,旧伤崩裂的血珠溅到六娘脸上。恍惚间赵五又看见粮仓的火光,三哥的血也是这样溅在他眼皮上。小瘸狗还想渡河?艄公的嘲笑引来哄笑,赵五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腿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抽搐,箭伤溃烂处爬着白蛆。

人群突然骚动。北边官道扬起烟尘,不知谁喊了句匈奴游骑,渡口顿时炸开锅。赵五趁机抱起六娘冲向最窄的舢板,却被个锦袍男子撞得踉跄。那人腰间的玉佩砸在赵五眉骨上,温润的触感让他想起母亲的玉耳坠——现在应该挂在某个匈奴贵族的耳朵上。

五哥...冷...六娘的呓语让赵五心如刀绞。他望了眼越来越近的烟尘,突然发现河里漂着几根原木。去年夏天,他正是抱着这样的木头带六娘渡过村口暴涨的小溪。当时六娘笑得像只小鹁鸪,湿漉漉的发梢扫过他下巴

冰冷的河水淹没膝盖时,赵五才发现自己已经跳进河里。六娘轻得可怕,像片随时会被冲走的落叶。他咬住捆两人的草绳,单手划向最近的浮木。河水呛进气管的灼烧感,竟和看着粮仓起火时一模一样。

抓住第三根浮木时,赵五听见渡口传来惨叫。回头望去,几个戴毛皮帽的骑兵正在砍杀来不及上船的人。有个穿绿裙子的女人跑着跑着突然分成两截——这个画面后来无数次出现在赵五梦里,总是慢镜头般清晰展现裙摆如何像花瓣般绽开。

别看...赵五把六娘的头按在肩上,却摸到满手冷汗。小妹的瞳孔已经散大,却还固执地望着南岸。她的手指突然死死掐进赵五胳膊,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赵五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就像他眼睁睁看着大哥咽气时那样。

六娘最后的目光落在赵五腰间。他顺着看去,是那半截从匈奴人身上抢来的牛皮绳,原本打算给六娘编双鞋。此刻绳结上沾着血沫,随波浪起伏像条垂死的小蛇。六娘的嘴角忽然翘了翘,露出两个酒窝——和偷吃母亲藏的饴糖时一模一样。

当夜在芦苇荡里,赵五抱着渐渐冰冷的六娘,第一次知道人的眼珠真的会结冰。他徒手挖着冻土,指甲翻裂也感觉不到疼。月光下六娘的脸白得像母亲珍藏的越瓷,睫毛上凝着霜花,仿佛只是睡着了。赵五突然发疯般扯开粮袋,把黍米塞进六娘嘴里:吃啊!不是最爱吃麦饧吗?黍粒从僵硬的唇间滚落,在月光下像散落的珍珠。

黎明时分,赵五用柴刀在坟前的杨树上刻字。他只会写全家人的姓氏,最后一笔划得太深,树汁涌出来像血泪。那袋剩下一半的麦子就放在坟头,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划痕是他能给的唯一祭品——赵六娘之墓四个字,他练了整整一夜。

离开时赵五回头望了三次。第一次看见早起的乌鸦落在坟头,第二次看见黍米袋被河水卷走,第三次...他好像看见六娘穿着红袄子在树下招手,就像那年上元节猜灯谜赢糖人时的模样。这个幻觉让他跪在雪地里干呕,吐出的只有绿色的胆汁。

官道上的马蹄印越来越密。赵五改走田间小道,右脚的草鞋早就磨穿,每步都在雪地上留下血印。有次路过结冰的池塘,他看见冰面下有条冻住的鲤鱼,张着嘴像在喊救命。这个画面莫名让他想起二哥——粮仓着火时,二哥也是这样张着嘴在浓烟中倒下。

第三天,赵五开始吃雪充饥。舌尖的伤口碰到冰碴时,他想起母亲说的雪水最养人。但现在吞下去的雪,却在胃里烧出个窟窿。有户废弃的农家院里,他找到半坛发霉的酱,连蛆虫一起吞下去后,腹痛让他在茅厕里昏死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移动。赵五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个牛车轮廓,车上堆满箱笼。他下意识去摸柴刀,却听见清脆的女声:阿父,这小乞儿还活着!车帘掀起一角,赵五看见双绣着缠枝纹的锦履——这样的鞋子,六娘总说要做梦才能穿上。

扔下去!染了疫病怎生是好?中年男子的呵斥伴随着书卷翻动声。赵五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他看见车辕上挂着块木牌,漆写的琅琊王三字刺得眼睛生疼。去年征粮的官差就是这般打扮,当时父亲交不出粮,被鞭子抽得后背没一块好肉。

牛车远去后,赵五在雪地里找到本残破的《急就章》。书页上稚嫩的笔迹写着王七娘习字,墨香混着女儿家的脂粉气。他本该恨这些南逃的士族,却鬼使神差地把残页塞进怀里——六娘若活着,也该学写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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