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小食堂的喜宴散场,送走了岳父岳母和蹦蹦跳跳的小舅子李晓亮。
苏长顺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
天已经擦黑,晚风带着点凉意。
他使劲揉了揉笑得有些发僵的脸颊,感觉腮帮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陪了一下午的笑脸,说了几箩筐的场面话,饶是他情商高,嘴皮子利索,也架不住车轮战似的敬酒和寒暄。
那些厂领导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话里话外都带着机锋,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岳父李正华的面子是真大,可这面子带来的任务,分量也着实不轻。
"累坏了吧?"李晓梅挽着他的胳膊,声音轻柔,带着心疼。
她今天也累,此刻看着丈夫疲惫的样子,她明白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还行,就是脸有点僵。"苏长顺扯出一个笑,拍了拍媳妇的手。
"走,咱回家。"
他推过那辆锃亮的飞鸽自行车,让李晓梅坐稳,自己蹬上车,就着胡同里昏暗的路灯光,晃晃悠悠地往南锣鼓巷95号大院骑去。
晚风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些酒意和疲惫。
可惜啊,他心里还有点小遗憾。
下午那场《当家做主》话剧引发的核爆,他光顾着陪客应酬了,没能第一时间目睹贾家那几口人,尤其是贾张氏,是如何灰溜溜滚回大院的。
那场面,想想就很有乐子,不过没关系,好戏不怕晚,院里肯定还有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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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贾家,气氛压抑得像一口倒扣的锅。
贾张氏在炕上猛地抽了口气,悠悠醒转。
她是饿醒的,肚子里火烧火燎。
窗外是大院寻常的静谧夜晚,仿佛下午那场天崩地裂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下身湿漉漉,冰凉黏腻的触感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淡淡骚气,都告诉她这这一切不是梦。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混合着无处宣泄的怒火,轰地冲上天灵盖。
她贾张氏,活了半辈子,从没这样丢人现眼过,被当众指着鼻子演,活脱脱就是那戏台上的赖张氏,最后还…
还当场吓尿了裤子,晕了过去,以后让她还怎么在这大院,在这地界儿做人?
那些邻居的唾沫星子,指指点点,光想想就让她浑身发冷。
"醒了?"旁边传来儿子贾东旭低沉的,带着浓浓疲惫的声音。
他和秦淮茹一直在边上守着,没点灯,黑暗中只显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贾张氏猛地撑起身子,也不管那些羞人的湿冷,像个饿极了的兽,直接扑到饭桌上。
桌上摆着几个黑不啦叽的窝头,是秦淮茹省下的晚饭。
贾张氏一把抓起一个狠狠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憋屈,愤怒都嚼碎了咽下去。
寂静中,贾东旭的声音再次响起,透着一种心灰意冷的麻木:"妈。"
贾张氏往嘴里塞窝头的动作顿住,眼睛在黑暗里瞪着他。
"您…您以后下工回来,就…就在家待着吧,少出门晃悠了。"
贾东旭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贾张氏梗着脖子,一口窝头噎在嗓子眼,差点没背过气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嘶哑和难以置信。
"为啥?还不让我出门了?我犯哪条王法了?"
"为啥?"贾东旭的声音里终于压抑不住地透出一股绝望的悲愤。
"妈,您是聋了还是瞎了?现在整个大杂院,不,整个这片儿街道上,谁不知道?下午话剧里演的那个赖张氏,那个好吃懒做,撒泼打滚,占便宜没够,眼红嫉妒害人,装惨求人施舍的老太婆,说的就是您,那撒泼骂街的架势,拍大腿嚎丧的腔调,还有那些算计邻居,不想干活就装病,巴不得全大院都给咱家送粮的算计……不是您是谁?简直就是照着您扒下来的皮!"
贾东旭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在发颤。
"您知不知道,现在人在外头是怎么戳咱们贾家脊梁骨的?唾沫星子都快把咱家淹了。"
贾张氏被儿子这一通夹枪带棒,毫不留情的数落激得浑身直抖。
她把嘴里剩下的窝头渣子狠狠咽下去,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凶光。
"放屁,东旭,你这兔崽子也跟着外人埋汰你妈?我撒泼打滚,我赖皮不要脸,我图啥?你说说,我图啥?"
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盘碗叮当响。
"还不都是为了让咱家这条破船不沉?让你跟棒梗饿不死?咱家啥情况?啊?就指着你那几十块钱的工资,你妈我,你媳妇,棒梗,三张嘴,没一个领口粮的,除了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撒泼,去装可怜,去从牙缝里挤点出来,咱家早他妈喝西北风去了,我不占便宜找人接济,拿什么填这三张无底洞似的嘴?靠你一个人?你有那本事吗?"
她喘着粗气,唾沫星子横飞,像疯了的母狗一样,把矛头瞬间指向了旁边缩着的秦淮茹。
“现在倒好,嫌弃你妈我丢人了?嫌我没用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好媳妇,她干了点啥?啊?秦淮茹,除了一张嘴等食,她挣回来过一分钱吗?在家白吃白喝,还成天端着个贤惠样儿,当初还能笼络住傻柱那傻厨子弄点毛票贴补,现在呢?傻柱被那姓苏的小王八蛋教唆得看见咱家就绕道走,鸡毛都指望不上了,她有啥用?"
贾东旭被亲妈这顿胡搅蛮缠,强词夺理的吼骂气得眼前发黑,胸腔里憋着的那股邪火再也压不住了。
下午工友们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工属们的指点和窃笑,好不容易在刘海中那里低三下四换来的勉强立足点眼看就要泡汤…
所有的憋屈和怒火瞬间爆发。
"够了!"贾东旭一声怒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妈,您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这能怪淮茹吗?啊?这是她的错吗?"
他狠狠一拳砸在炕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您忘了易中海?就因为他是您儿子的师傅,他犯了事进去了,把我连累成啥样了?我在厂里抬不起头,人家都戳我脊梁骨,我好不容易…我贾东旭,一个大小伙子,低三下四地去捧刘胖子的臭脚,给人端茶倒水当孙子,就因为我想学点真本事,想给家里找条活路,这才几天?刚刚在厂里处境看着好转了一丁点,您呢?您老人家一场好戏,又把我推上风口浪尖了。"
贾东旭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绝望。
"您知道吗?只要那出《当家做主》的热乎劲儿没过去,只要还有人记得那个赖张氏,我贾东旭,走到哪儿,人家就得在背后指着我说——快看,那就是赖张氏的儿子,亲儿子,他妈靠着装可怜,撒泼打滚,吃人血馒头的泼货,您知道厂里人嘴多快吗?这街面儿才多大?明儿一早,整个胡同,整个厂子就得传遍了。"
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微微摇晃,手指头颤抖着指向黑暗中贾张氏模糊的身形。
"妈,您这不是给我找饭吃,您这是拿着钝刀子,一刀一刀…是在把我往死里坑啊!"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河水,浇熄了贾张氏的胡搅蛮缠,也让她那张在黑暗中因愤怒和饥饿而扭曲的脸,一点点僵住,褪尽了血色。
贾张氏浑浊的眼珠子在黑暗里骨碌乱转,那股冲天的羞臊和愤怒没处发泄,必须找个人来担这泼天的羞辱。
这戏,肯定是院里人编排的,除了那个跟自家结下梁子的小王八蛋苏长顺,还能是谁?
只有他才有这手段,也只有他才这么歹毒。
这念头一起,立刻在贾张氏心里烧成了愤怒大火。
嗓门又尖又利,戳破屋里的死水:"东旭,妈知道了,是他,就是姓苏那个挨千刀的小畜生。"
"就是他苏长顺,没跑了。"
贾张氏恨得牙根痒痒,手指头在空中虚戳着。
"断了咱家傻柱那条填肚子的路子不算,现在更歹毒,编排这出戏来作践我,往死里糟蹋我这个老太婆啊,他是想要我的命,断咱们贾家的根啊。"
她越说越觉着自己占理,胸膛气得一起一伏。
"不行,这口气咽不下去,我这就找那小畜生理论去,砸了他那小东屋的门,让他撕了那劳什子破戏文,凭什么这么糟践人?"
贾张氏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浑身那点儿狠劲儿又提溜起来,作势就要往炕下窜。
"妈——"
贾东旭的声音不高,刺耳地让贾张氏动作一僵。
他抬起了头,黑暗里看不清脸,但那声音里透出的绝望和疲惫,沉得能把人淹死。
"就算是他干的…又能怎么着?事已经搁在这儿了,这会儿再去闹?"
"去闹啥?去让全大院的人,让全厂的人再看一遍笑话?让大家伙儿再嘀咕一遍:快看,赖张氏家不单老婆子上台表演,儿子也发疯找茬了。您是嫌现在戳咱们家的人还不够多?戳得不够狠吗?"
贾东旭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他的声音低下去。
"您闹赢了…就能把我从赖婆子的崽儿这口锅底下摘出来?就能让厂里那些盯着我后脊梁骨的人把眼睛闭上?"
他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抽气,"妈…再闹…那是给人家添菜…是把我最后这点脸皮…也扒下来碾碎了踩烂…"
贾东旭说不下去了。
一股浓黑的倦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啃噬着他仅存的那点活气。
他有时候甚至恍惚地想,如果有一天累死在工位上,或者一头栽进炉子里…大概也就…不用再受这份煎熬了?
死。
这念头在无尽的疲惫和羞耻中,竟滋生出一丝诡异的解脱感。
他太累了。这日子,像条越收越紧的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妈——"
贾东旭猛地从炕沿滑了下来,"噗通"一声,膝盖重重砸在泥土地上。
他不是跪她这个妈。
是跪这操蛋的生活。
跪这怎么爬也爬不出去的烂泥潭。
"妈,算儿子……求您了!"他喉咙里拉风箱,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往后…往后下了工,您…就窝在咱家屋里,成吗?至少也要等风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