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恒河母亲的伤痕

换源:

  维杰的车停在莎尔芭家所在的棚户区边缘,引擎熄灭后,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包裹了他,只有远处纺织厂永不疲倦的轰鸣隐隐传来。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份班加罗尔实验室的详细报告和那篇环境医学论文的打印稿,纸张的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揉捏得起了毛。如何开口?如何将这把由科学锻造、却比任何刀刃都更残忍的真相之剑,刺向那个早已伤痕累累的女人?

他推开车门,潮湿闷热、混杂着垃圾和劣质煤烟的气味扑面而来。破败的铁皮屋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扭曲的阴影。莎尔芭正蹲在门口一个简陋的灶台前,往小陶罐里添着柴火,锅里翻滚着稀薄的豆糊。火光映着她瘦削的侧脸,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维杰的瞬间,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那是溺水者看到浮木的最后希冀。

“维杰先生!”她急切地站起身,双手下意识地在破旧的纱丽上擦了擦,声音因紧张而干涩,“报告……出来了吗?是不是……是不是能告倒他了?”她的目光死死锁住维杰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任何一丝胜利的征兆。

维杰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避开她灼热的目光,喉咙发紧,艰难地开口:“莎尔芭女士……报告出来了。但是……”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结果……显示排除。苏雷什·梅农,不是孩子的生物学父亲。”

“什么?!”莎尔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灶膛里燃烧的木柴“噼啪”爆响一声,火星四溅。“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得划破黄昏的寂静,“维杰先生!您是不是弄错了?那个畜生!他明明……”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她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铁皮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中的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疯狂蔓延的怀疑——是对维杰?对科学?还是对整个荒谬的世界?

“莎尔芭女士,请听我说完!”维杰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种深沉的痛楚。他向前一步,将那份环境医学论文的打印稿塞到她颤抖的手中,指着上面清晰的图表和结论。“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实验室的错!看这里!孩子……孩子是你丈夫拉古的!”

莎尔芭像被冻住了一样,目光呆滞地落在那些密密麻麻、她根本看不懂的英文和复杂的图表上。“拉古?不……”她喃喃自语,混乱的思绪无法理解这颠覆性的信息。

“是污染,莎尔芭!”维杰的声音沉痛,指向远处隐约可见、在暮色中泛着不祥光泽的河流方向,“是恒河!是我们喝的水,是我们呼吸的空气!是工厂排进河里的那些毒!那些毒……改变了拉古身体里的东西,在他……在形成孩子生命的种子时,刻下了这个印记!”他用力点着论文上那个与胎儿基因完美吻合的突变标记图示,“你看这个!科学家已经证明了!就在金奈,就在我们身边!是那些毒水、毒气,让拉古的……种子……带上了这种只有严重污染区才有的特殊伤痕!这才是孩子DNA异常的真正原因!它指向的不是某个暴徒,而是我们所有人都在承受的毒害!恒河母亲……在流血!”

“恒河……母亲……”莎尔芭重复着这个词,目光终于从纸页上移开,茫然地投向暮霭沉沉中那条养育了他们祖祖辈辈、如今却像巨大伤口般流淌的河流。维杰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锯开了她认知的壁垒。被强暴的恐怖记忆、苏雷什狞笑的脸、丈夫拉古缠绵病榻的咳嗽声……这些画面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最后定格在那条浑浊、漂浮着垃圾和泡沫、散发着异味的河上。是这条河?是这条被工厂的毒液日夜注入的河,最终将最深的毒刺,扎进了她作为女人的身体里,在她腹中种下了这枚畸形的苦果?

一直蜷缩在屋内阴影里的拉古,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那咳嗽声像最后的丧钟,击碎了莎尔芭摇摇欲坠的理智。她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到自己那件染血的旧纱丽上——那象征个人屈辱的暗褐色血痕。再看向维杰手中论文上冰冷的基因图谱——那代表更庞大、更无形暴力的科学符号。个人与系统,暴行与毒害,屈辱与绝望……两种截然不同的血色在她脑海中轰然对撞、融合。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从莎尔芭喉咙深处撕裂而出。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沿着冰冷的铁皮墙瘫软下去,跪倒在肮脏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她死死攥着胸前破旧的纱丽布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维杰的报告和论文散落在她脚边。

个人诉讼的战场,在她眼前彻底崩塌、化为齑粉。那条被毒害的母亲河,成了吞噬一切希望的巨大漩涡。

几天后,维杰再次来到这间铁皮屋。莎尔芭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烟囱林立的工厂区。她的手上,不再捏着诉状或报告,而是几张粗糙的草稿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些想法和名字。

“维杰先生,”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奇异地平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和某种新生的决绝,“我不告了。”

维杰心头一紧,刚想开口。

莎尔芭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恐惧和泪水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维杰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又涅槃的火焰,冰冷而炽热。“告倒一个苏雷什·梅农有什么用?他不过是这毒水里泡大的一条烂鱼!真正的凶手……在那里!”她猛地抬起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标枪,直直刺向远处冒着滚滚浓烟的工厂群和那条污浊的河流。“是它们!是那些往恒河母亲血管里灌毒药的工厂!是那些视而不见的眼睛!是那些觉得我们贱民生来就该承受这些的‘高贵’之心!”

她拿起脚边一张草稿纸,上面用粗重的笔迹写着一个名字:**“染血的恒河母亲”(RaktRanjitGangaMaa)**。

“我要用我的名字,用这件纱丽上的血,”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身上那件洗得发白、依旧带着淡淡血痕印迹的旧衣,“去告诉所有人,恒河母亲在流血!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她伤口里流出的血!我要让所有喝毒水、吸毒气的人,都醒过来!”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