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金奈高等法院庄严肃穆的第八法庭。空气凝重,混合着旧书本、木漆和一种无形的压力。旁听席坐满了人,记者们长枪短炮的镜头严阵以待。这是一场意义重大的公益诉讼——“染血的恒河母亲”组织及金奈东部沿河十二个贫民社区,联合起诉市政府及七家重污染企业(包括莎尔芭曾经工作的纺织厂关联公司)行政不作为、纵容污染、侵害公民健康权与环境权。
原告席上,莎尔芭·德维作为“染血的恒河母亲”的核心发起人和代表,安静地坐着。五年的风霜磨砺,并未在她瘦削的脸上留下多少柔和的痕迹,反而淬炼出一种岩石般的冷峻。深蓝色的纱丽依旧朴素,洗得发白,像一片褪色的夜空。她身边,坐着一个约莫四岁多的小男孩。孩子很安静,手里抓着一个用废弃纱线头做的简陋小玩偶,但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呼吸间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令人揪心的嘶嘶声,那是污染留在他幼小肺腑里的永久伤痕。孩子偶尔的轻咳,像细小的针,刺着莎尔芭的心,也刺着旁听席上无数感同身受者的神经。
被告席上,西装革履的律师团阵容豪华,代表着庞大的资本和权力。他们气定神闲,翻阅着厚厚的、试图证明污染与居民健康损害“缺乏直接因果关联”的技术文件,嘴角带着职业性的、近乎傲慢的从容。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被告首席律师站起身,声音洪亮而自信,“我的当事人承认,金奈的河流治理面临挑战。但是,原告方提出的所谓‘系统性毒害’、‘健康权被剥夺’,是耸人听闻的夸大其词!他们提供的所谓健康损害案例,缺乏严谨的、排他性的医学证据链!那些咳嗽、那些皮肤病、甚至某些罕见的病例,如何能直接归咎于我的当事人?空气污染?水源问题?也可能是卫生条件差,或者……遗传因素?”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莎尔芭身边那个安静的孩子,暗示不言而喻。“要求我的当事人承担巨额赔偿和无法实现的治污责任,是对法治和市场规则的巨大破坏!”
被告律师的发言,熟练地运用着法律术语和“科学”的不确定性,像一层层冰冷的油污,试图覆盖住原告方血淋淋的事实。旁听席上响起压抑的愤怒低语。莎尔芭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纱丽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身边的男孩似乎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往母亲身边缩了缩,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被告方气势高涨的时刻,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
“法官大人,反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原告首席律师的座位上。维杰·夏尔玛站了起来。他身上的律师袍依旧笔挺,但脸上早已褪去了五年前那种为个体案件冲锋陷阵时的锐利张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般的厚重和悲悯。他的双鬓已染上明显的风霜,眼角刻着长期奋战留下的深刻纹路,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灭的火焰,此刻正锐利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批判,直视着被告席。
“我的同行试图用‘不确定性’的迷雾,掩盖一个确定无疑的、每天都在发生的悲剧!”维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法庭的每一个角落,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他们要求‘排他性’证据?好!”他猛地拿起厚厚一叠装订好的文件,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旁听席一片寂静。
“请看!这是过去五年,‘染血的恒河母亲’组织联合独立医学研究机构,在起诉区域收集的、超过两千例的健康档案!不是孤证,是两千个活生生的案例!”他翻开文件,展示着里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和触目惊心的照片——患严重呼吸道疾病的儿童,皮肤溃烂的老人,癌症高发区的分布图……“再看这个!”他举起另一份报告,“国际环境流行病学权威期刊《LancetPlanetaryHealth》最新发表的论文!明确指出了金奈卡鲁尔工业带水体中特定重金属及有机污染物浓度,与周边居民呼吸道疾病、皮肤病、新生儿缺陷及特定基因突变(包括生殖细胞突变)发生率,存在显著的统计学关联!其特异性标记,”维杰的目光如炬,精准地投向莎尔芭身边的孩子,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穿透力,“与五年前,莎尔芭·德维女士那份改变了一切的亲子鉴定报告中所揭示的、由恒河污染导致的基因突变标记——完全一致!”
法庭一片哗然!记者席闪光灯瞬间亮成一片。被告律师团的脸色第一次变得难看起来。
维杰没有停顿,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却更加铿锵:“五年前,一件染血的纱丽,让一个无助的女人走进我的办公室,她寻求的是对一个施暴者的惩罚。科学,却给了我们一个更庞大、更恐怖的真相——施暴者,是这条被毒害的河流!是整个纵容毒害的系统!今天,这件纱丽,”他侧身,遥遥指向法庭外——那里,一面缩小版的“染血的恒河母亲”组织旗帜被特意展示在走廊显眼位置,靛蓝的布面上,那片深褐色的血痕依旧刺目。“它不再仅仅代表个人的苦难!它是我们所有人共同伤口的象征!它代表着恒河母亲日复一日被凌迟流出的血!它控诉的,是持续了数十年、至今仍在进行的、对最底层人民生命权和健康权的系统性剥夺!”
他的目光扫过法官,扫过陪审团,最后落在莎尔芭和她身边的孩子身上,充满了无言的敬意和一种近乎神圣的守护意志:“法律存在的意义,不应是权贵和污染者逃避责任的挡箭牌!它应该是保护母亲河不再流血、保护像阿迪(他第一次叫出孩子的名字)这样的孩子能够自由呼吸的盾与剑!‘染血的恒河母亲’所追求的,不是赔偿金,而是一个停止毒害的未来!是一个让所有孩子,无论种姓高低,都能在干净的水边嬉戏、呼吸清洁空气的基本权利!为此,我和我的团队,将穷尽毕生之力,为之辩护!永不放弃!”
维杰的发言结束,法庭陷入一片短暂的、极致的寂静。随即,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许多来自贫民区的旁听者热泪盈眶。莎尔芭依旧安静地坐着,只是紧握的手微微松开,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了长久的禁锢,悄然滑过她冷峻的脸颊,无声地滴落在深蓝色的纱丽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与五年前那片血痕遥相呼应。这一次的泪痕,不再仅仅代表屈辱,它混合着抗争的艰辛、渺茫的希望和一种被理解的慰藉。
法官敲响了法槌,要求肃静,宣布休庭择日再审。程序仍在继续,战斗远未结束。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法院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维杰·夏尔玛整理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疲惫却坚定。莎尔芭牵着儿子阿迪的手,缓缓走出法庭。门外,等候的组织成员和支持者立刻围了上去。
维杰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莎尔芭母子身上。他看到她低头,用粗糙却温柔的手,轻轻拂去阿迪脸上因刚才咳嗽而渗出的一点虚汗。孩子仰起苍白的小脸,对母亲露出一个依赖的微笑。那一刻,维杰清晰地看到了莎尔芭眼中深藏的、无法言说的痛楚——那是对孩子未来的无尽忧虑,是污染刻在生命延续链条上最深的诅咒。这痛楚,比任何个人的冤屈都更沉重,更持久。
他收回目光,拿起笔,在最新一份关于排污口实时监测数据的分析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维杰·夏尔玛,代理律师”。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他手腕上,戴着一根简单却醒目的靛蓝色腕带,上面印着细小的白色字样:“RaktRanjitGangaMaa”。这抹深蓝,将伴随他余生的每一个法庭,成为他终身辩护的无声誓约。
窗外的金奈城华灯初上,恒河在夜色中依旧无声地流淌,带着城市的污浊奔向大海。河岸某处,那面巨大的、以染血纱丽为旗帜的“染血的恒河母亲”横幅,在晚风中猎猎作响。血痕与靛蓝,在夜色中融为一体,如同一条永不愈合的伤口,也是一个永不熄灭的灯塔。莎尔芭的泪痕,维杰的誓言,阿迪微弱的呼吸,与恒河永恒的呜咽交织在一起,在这片古老而伤痕累累的土地上,回荡着一曲关于觉醒、抗争与漫长救赎的沉重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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