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火正明,屋外云起风生。
赵祁忽然笑了。
这一夜,他下令:
“云州讲堂,升为‘边学堂’,设官学课制。”
“不属军府,不属文庙,归属文政共厅,直属王朝文政署。”
消息传至京中,萧玉绝阅后只题一语:
“边地得一人如赵,百年可定。”
五月初八,云中府北门外,风沙未息,旌旗方至。
礼议署西巡使——杜望抵达。
他一身深青常服,未着朝绣,只佩一道玉简,腰封朱印“礼议署·评议使”。
队伍从京出发,走了整整十三日,未入驿道,不惊民扰,直抵边地。
这一日的云州,比往常格外安静。
赵祁未设兵阵迎接,只令云中府兵户齐列街道两侧,军甲不披、兵刃不带,皆以布衣迎使。
而在云州讲堂前,林若雨早已率三十余名学士、策吏立于庙门之外。
她与杜望并无私交,仅于礼议署会议中数次照面,知其为人温谨,文治出身,对三策推行多有赞同,态度却常游于两端。
今日他来,是作为“西境政务三策评议首席”,这场评议不仅关乎云州试点,更将首次写入《景元地方实施录》。
……
“杜评使远道而来。”
林若雨拱手。
杜望下马还礼,言辞不温不火:
“礼议署不审人,只审策。”
“若云州能立此一堂,而不折其根,吾等不吝赞赏。”
“若有避实就虚、政不入民者,亦会照录而归,不作粉饰。”
赵祁立于侧旁,只轻笑一句:
“赵某本不求赞,只愿评者能听完一堂课。”
杜望目光微顿,旋即笑道:“正欲听之。”
……
讲堂再开,第三轮“民议试策”公开召开。
三百席满,占者半数为兵户,余皆来自各县学社、商会、农坊。与前两轮内部议不同,今日议者不限身份、可举可辩、可评官策。
今日所评三案:
一为《边地户籍整编法》;
二为《讲学资源调配议》;
三为《兵农兼授试例草案》。
林若雨居中主持,赵祁坐于评席,杜望在旁观席,无言旁听。
案一由府中策吏陈述,当地学士就“旧制依军、兵籍难清”提出反驳,现场展开激烈争辩,赵祁只听不言。
至案二时,一名年轻学徒提出“边学堂资源仍倾斜兵户子弟,普通民子入学率不足两成”,引起现场共鸣。
林若雨并不急于回辩,只示意讲堂文吏将近三月数据一一呈上,列席者惊觉:她早已留心此事,今日反是有意“引议”。
而到案三——“兵农兼授”,争议最烈。
这是赵祁提议设立的制度,旨在令部分边军退役者可转为民职,由边学堂开设“田役课”,教授农事、律例。
而今日却有一名老兵起身直问:
“我服役十年,连字都不识,今若要种田,还要先念书?”
“官府换汤不换药,这‘兼授’三字,是否只为筛去我等?”
此言一出,堂内一度失声。
赵祁面色如常,却未言语。
林若雨欲起,却被他轻按臂侧。
“我来。”
他起身,步上讲台,未着甲胄,仅一身素袍。
他望着那名老兵,道:“你问得好。”
“你服役十年,是为了让这边疆不被踏。”
“可若十年后,你连如何种一亩田、管一户人都不知道——这不是你之错,是我们的错。”
他顿了顿,语气沉稳:
“所谓‘兼授’,不是要你识字之后才给你锄头。”
“是愿意教你用锄头的人,也愿意教你识字。”
“你愿不愿学,是你的事。可我要确保——你能选。”
这番话,简短有力。
老兵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我愿学。”
那一刻,杜望终于抬头,望向讲台上的赵祁,目中露出罕见的沉思。
……
评议结束后,杜望入宿云州旧府,闭门两日,逐案成书。
第三日晚,他将厚厚三卷评录交予林若雨与赵祁。
“我只写一语在评首。”
两人展开,纸上书:
“策可入地,人在其中。”
“边地试策,不失本旨。”
赵祁看罢,未言。
林若雨点头:“谢评使不妄赞。”
杜望却道:“此策成否,还看三年之后。”
“但我愿押这一注。”
“愿这山河,不再因边远而沉默。”
夜已深,杜望独自立于云中府学堂外,手执一卷《边政录·草案本》,灯火映在他面上,显出几分疲色。
林若雨走来,没有打扰,亦未行礼,只静静站在他身侧。
良久,杜望开口:“赵祁……比我想的更像文人。”
林若雨轻笑:“他本可不是文人,也不必是文人。”
“但他愿意听,愿意改,愿意在士兵与农户之间,亲手推开一扇门。”
杜望将手中文卷合上,淡淡道:“你知道礼议署内部,有人希望撤销边地三策试点。”
“他们说边地不需教化,只需防守。”
林若雨不惊讶:“我知道。可他们错了。”
“山河不只是边界。”
“它还有人。”
杜望看着她,神色深了些许。
“你不怕,有朝一日你推的策被自己的人用来对付你?”
林若雨轻声道:“只要制度比我活得久,我愿意被它裁。”
这句话说出,杜望沉默许久。
他最终只拱了拱手:“三策落笔,文在我笔,人在你心。”
“这趟西巡,我回京后,会如实记之。”
说罢,他转身回屋,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林若雨立在原地,看着讲堂屋顶一盏未熄的灯火。
那灯微弱,却从未灭。
这一刻,她心中生出一种清明的感觉:
这片土地,是真的动了。
赵祁亲送至府外,不设鼓乐,不备仪仗,只有一封信与一坛酒。
“我不擅笔墨,这封信不过三十字。”赵祁说道。
杜望接过,展开:
“边地可教,人心可用。策不必全成,但求可试。”
他抬头,眼神不再温吞,而是有了清晰方向。
“赵将军,这三十字,是我回京后能讲出的最大底气。”
林若雨站在廊下,目送杜望离开。
风吹衣袂,三人之间,没有结盟的誓言,没有政坛的筹算,只有一句不言而喻的共识:
这一场改革,不是为了谁赢,而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从此多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