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听雨

换源:

  小河水面被划开,嘈杂的声音远去,只有鸟叫一同而行。

一截树枝插入到水面下,随着移动撩起小浪。

晌午的阳光被河面反射,泛起粼粼金光。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就是在你失去你的妻子星野之后。】

【哦。】

【……】

【之后我选择了收起刀刃,甚至不再追究那天袭击周家的那些家族,我想,就让仇恨在我这里斩断吧。只是天不饶人,这些年来,这些家族也因为各种原因,亡的亡,散的散了。】

【心灰意冷的我决定带领周家本家从花都迁走,避开当时的战乱。那场开始时被认为会很快结束的大战引得众多士族加入,所有人都把它看作是新时代占领潮头的机会。但结果出乎意料,战争太过惨烈,还持续了太长时间,参与的势力大都根基受损,或者直接灭亡了。周家经过那段时期的韬光养晦,用和平的方式,成为了真正的巨头。】

【我忘不了彩音走之前对我的说,后来我一直竭尽自己的力量,去避免战争的发生,这也许就是有些人认为我自私的原因吧。毕竟在政治上,不为自己的利益考虑是行不通的,而我又在这些年的天下风云变幻的局势下,让周家成为巨头,又让它屹立不倒。从他们的出发点看这个结果,认为我自私那是必然的。毕竟在他们眼里,什么好的东西都是得靠自己去争来的。】

【但还是那两个字,天意。纵使他们再能算计,也比不过上天的安排。】

【战后,央朝立国,皇帝登基。在那之后周家只打了两场仗,第一场是当时的质子,现在的北王安吉杀离皇城那次,北地和央皇帝的两方共同追杀他。那些年女北王安娅如日中天,我认为北地需要一个足够份量的人去制衡她,否则天下必然浩劫不断。加上那时候因为我在彩音死后,变得过于仁慈,周家内叔系派的势力重新抬头。于是我设套让叔系的人去对付安娅派来的北地精锐,这样安吉就能专心与央家军队拼杀。这招一石二鸟的结果收效很好,不仅让安吉重回北地,还动摇了叔系的根基。

最近安吉几次来信于我,暗示我不要插手这次即将打响的大战,也许是念及当年我于他的恩情吧。我并没有回复他。】

【第二场仗,是中止西州内乱的战争。】

【再之后,我便一直在等着那天老家伙说的“雄姿女儿身,天无二日相”的人到来,直到你的出现。】

【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你小时能听见动物的讲话,能听见万物生灵的细语,但有一天突然又失去了这个能力,你说你跟其他人讲,别人都一点不信。我信,这世间有太多令我们无法理解的事,就像直到今天,我也不懂为什么老家伙能知晓那没有发生的事情,但确定的是,和他说的一样,我的命运就是如此。】

【姑娘,我想说的是,如果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那就让我们直面它吧。】

“命运吗?”

干冷的冬日里,几只鱼儿从小河中蹦出,又重新落下。

【老头,你今天心情看起来不错啊,听说开镖局的事已经搞得差不多了。】

【呵呵,是的,小姐今天怎么也关心起这事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你不是说你那存有一把神兵吗?嗯……能不能……能不能给我看看?】

【看来小姐这是准备学武了?】

【才不是,刀剑冷冰冰的,是杀人的东西,我不喜欢。】

【不管怎么说,你身上流着的是你父亲的血,对这些不感兴趣才不应该,随我来吧。】

……

【好美的刀……】

【这是你父亲曾经常用的一把刀,名为“沉水龙雀”。】

【沉水龙雀……像是东方的名。】

【当然,因为你父亲其实是东大陆出生的人,所以,我才说这里也是你的家。】

【原来是这样……沉水龙雀,又是什么意思呢?】

【龙雀,传说是凤凰中最凶猛的一种。它幼年像普通的水鸟,成年后龙雀会展开黑翼,铺天盖地,日月星辰都被遮蔽,等它起飞后,就永不会落下。但就是如此的凶禽,也被沉在水中,不得施展,所以“沉水龙雀”意为你父亲从成名到离世,期间一直背负着“至强”的称号,力压天下一切英雄豪杰。】

……

“听说在北王铁骑埋葬了西州十万大军后,左清恒的脑袋被挂在了离皇城很近的的城门上。”乱石桥上,内山慎一不停地抽着烟,看起来有些忧虑。

“对,应该是北王派人做的,那天是我一大早带部曲的人去把那头骨从城楼上取下来的,骨头都被烧黑了。”胤承说道。

“下小雨了啊……我这辈子在这种天气里没坏过事,这是吉兆。”用嘴叼着烟,内山慎一伸出双手,去感受细碎的雨点

微雨朦胧,宛若绵绵针织,为皇城添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但愿如此。内山兄,我前些天已上交了辞呈。今天的事干完,我就离开这里了。”胤承说。

“哦?”内山慎一感到有些震惊,但好像又觉得这在情理之中。

“我干不了屈居人下的活。他们能让我干不上去,但拦不住我走。我和楠儿从水路走,去海上,最早明天就能出发。我们打算去一个海国上成婚,然后在那生活。说不定去的就是你的老家呢。那地方,你还是会想念的吧……”说着,幸福的神色洋溢在胤承脸上。

“那提前祝你们新婚美满了,胤承兄。”内山慎一笑着,他并不他有时是会想起故乡春天开放的樱花,但那已是过去,他环顾着这偌大的皇都。这里,是他生活多年的地方,家人都在的的地方,才是他的家啊。

“绿旗亮了,看来成了。”就在内山慎一走神时。胤承看到远处传令兵手中旗帜换了颜色。

“两位大人,张万玉已失去了抵抗能力,被控制住了,还请二位大人亲往。”

捷报传来。

“我们动身吧。”胤承刚想走,但又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身,与内山慎一交换眼神。

“看来今天的事,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再点上一支烟,内山慎一收起了一贯的笑容,看向远处的河上。

……

“喂?喂!什么情况?为什么会有只小舟往总部这边划过来了?”

“头儿,这哪是划过来,你看舟头坐着的那个红衣人都没动,这是漂过来的啊。”

“少贫嘴,你,快去总部那边问,这小舟是不是今天任务的部署。还有你,你去前面的河口关卡,问问他们是怎么看守的,怎么放了人进来?”

【姑娘,既然你愿意带走周家的一部分为基业,作为交换,让我们谈谈你要帮我做的两件事吧。】

【第一件事,我最近暗中放出了风声,过几天一个年轻人会来到皇都,他叫张万玉,或者说……周万玉。他是我的老总管周骁的小儿子,二十年前,周骁改为张姓,去西州养老去了,听闻他前些年已经去世了,万玉这次来是来寻求我的帮助。】

【这些年,周家于我之恩,我必还于周家。周家,还是要交还给真正的周家人。当我随你离开之后,这位极具才能与雄心的少年剑客,他会是周氏新的家主。】

“怎么回事,你怎么吓成这样?”

“河…河口关卡没看到人,地上全是……全是血……”

“坏了,出大事了!总部那边胤承大人和内山大人怎么说?”

“两位大人说,全体最高戒备,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就按例先警示三次吧!”

……

“船上的人听着,放下所有兵器,马上靠岸,否则格杀勿论!”

小河两岸,部曲与内卫的部队迅速集结起来。

【我没有后代,所以央皇帝得到了张万玉入城的消息,一定会用尽全力抓捕他,再借此再生计策,扳倒我,扳倒周家。我需要你出手救下张万玉。】

【你怎么能确定皇帝一定会出手?他难道对周家没有忌惮吗?】

【这位央皇帝十分信任替他收集情报的央家部曲,不巧他派去伏植于周骁那个张家的密探是我的人,加上之前张万玉常年在外,我与他没有联系过,这些都是央家的其他探子内应可以佐证的。所以皇帝会笃定,他先手拿到了我不知道的重要情报。】

【再者,周氏本家在花都,而皇都可以说是央家的地盘。就算其中可能有诈,皇帝肯定也认为在皇都硬碰硬,他一定赢。这么来看,抓捕张万玉,就算是一门稳赚不亏的买卖。】

“妈的,他一动不动。”

“这人戴着斗笠,低着头,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小船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二次警告吧!弓箭手准备!”

一声令下,两岸的步兵向后退了几步,成序列的弓箭手从他们身后蹲跑出来。各处民房之上和远处的楼宇上,潜伏的弩手也都抬起身来——

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船上的人听着,放下所有兵器,马上靠岸,否则格杀勿论!!事不过三,这是……第二次警示!”

【这次你要一个人救出张万玉,过程中你不会得到任何帮助,我和周家都不会参与其中。】

【一是因为我对彩音的承诺,能不杀人,我绝对不再出手杀人。不让周家参与,不是要保存家族的势力,而是我要尽力保住每一个族人的性命。】

“越来越近了,头,现在给出第三次警示吗?”

“直面刀箭无数,纹丝不动,这是绝对的高手。等不了了,不能让船就这么飘到两名指挥的大人那去。不再警示,直接放箭!”

哨令吹响,无数利箭从两岸远远近近的地方射出,一瞬间遮天蔽日,像是巨大的乌云,给河上罩上一层阴影。

【觉不觉得很可笑?北王几十万铁骑直逼皇都,大战无可避免。这时候皇城内,皇帝和我却无法做到同心迎敌,反而在对付彼此,想置对方于死地。】

【但这就是人性,只是要是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待北王兵临城下,皇都内还是政令两出,分庭抗礼,那等待皇都的,等待南州的,等待这天下苍生的,只有被屠杀的命运。】

“箭如雨下,一箭不中啊,好厉害的障眼法。”内山说道。

“那得亏内卫和部曲的都是神箭手,箭都冲着人去,当然全部射空,要换成其他的弓弩手……人肯定是射不到,这小船怎么说也得被乱箭射沉了吧。”胤承仍在开着玩笑。

正当全军戒备时,一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传令兵跑来。

“两位大人,张万玉马上被押到白玉前庭,请二位大人指示。”

“麻烦大了!”内山慎一回头,望向身后小河旁处紧靠的巨大广场——白玉前庭,“让他们马上将张万玉押走!!!”

“来不及了。”

胤承面色凝重。

【皇帝封锁在灾祸当头的时候不顾大局,封锁城区,来抓捕我周家继承大位的世子,这事之后肯定会人尽皆知。加上央皇帝这些年做了错事,他的“名”肯定是保不住了。由你这个外来之人出手,而我保持沉默,周家之后对央家动手,就名正言顺了。】

【有实无名失人心,有名无实那什么也不是。皇帝的实,主要是内外卫与央家军队,其核心是内卫与央家部曲这两支忠心耿耿、高手如云的利刃。】

【只要这两只利刃还在一天,在朝堂上,皇帝就永远有说话的底气。这样两家抗衡的局面就不会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也就不会改变。】

【皇帝是个谨慎的人,这次抓捕,除开留在身边保护他的人外,内卫与部曲必然是尽数出动,以保万无一失。】

【姑娘,杀戮会带来恨与痛苦,而仁慈,也会将一些人的大恶纵容。挥剑与否,我们必须清楚,手上的杀人剑是如此,帝王之剑,更是如此。相信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那人站起来了。”

内山慎一看着那只漂得越来越近的小船,再看向周围——所有人都绷紧到了极点,两岸边与身后的白玉前庭上,内卫和部曲的精锐已集结完毕。

“是个女人……”胤承双眼微眯。

“看见她的姿势了吗?”内山慎一点上一支卷烟。

“重心下沉,两腿前后交错,半蹲之态,气聚集在腰腹,手藏在背后横挂的刀柄上……这是你们海国上诸国的拔刀术。”胤承说。

“不,这不是拔刀术。拔刀术最开始是从海的西边传过来的,因为相比于西方人,东陆这边的人身材更加矮小,但胜在更加灵活敏捷。所以拔刀之前头是微微仰起的,这样能更好地用眼、用耳、用心去观察到敌人的细微动作。她低着头,是为了换取出刀时极致的爆发。这是古老的西方刀法。”内山慎一吐出青色的烟雾。

……

“部曲三十六铁御,沿石桥列阵防守,不准任何人越过半步!”

拿起自己的剑,胤承一声令下。

重甲卫士们踏着厚重的脚步,顺着石桥,一字列开,三十六只大盾狠狠砸向地面,朝向小船。

央家部曲四十八铁御,今日出动了大多数,这只由极擅守卫的高手所组成的卫队,职责是在皇帝出行时,围守在核心区域,为皇帝保驾护航。

部曲对铁御的要求并不只是能抵挡刀箭火炮,或是抗住骑兵冲锋,当大盾张开,他们要做到的是——

滴水不进。

“雨…要下大了啊。”

乌云密布,天色转阴,内山慎一和胤承站在铁御身后,握紧手中武器。

小舟已至近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有河中几只枯荷在雨中轻轻晃动。

【所以说,小姐,你准备好继承你父亲的刀了吗?这把象征着天下无敌的兵器……】

【不是继承,而是胜过他。】

【超过你的父亲吗……小姐,可能我没机会见到,但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不喜欢“沉水龙雀”这个名字,这是个凶名,我不愿给其他人带去灾祸。】

【那小姐,你为这把刀取个名吧。】

【就叫听雨吧。】

【听雨,很有意境的名字……这其中有什么含义呢?】

【因为一句诗。】

小雨滴答,若琵琶嘈切错杂;大雨咚咚,如玉珠敲落银盘。

电闪之间,暴雨倾盆而下。水花激荡,河中枯荷被打得支离破碎,摇摆不定。

【留得残荷听雨声】

狄衣高高跃起,听雨出鞘,三十六铁御化为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