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沟河冻云
天祚帝的鎏金马鞍磕在胡杨木案上,发出钝重的响。狼毫笔在羊皮地图上的雄州地界洇开墨团,宛如前日斥候回报的西军箭阵——种师道将强弩手藏在冻河芦苇丛中,待辽军骑兵踏破冰面时,万箭齐发,冰裂声与惨呼声响彻十里。
“南院大王的急报。”近侍呈上染着血渍的羊皮卷,萧峰的契丹文写得力透纸背:“西军据守飞狐陉,粮草只够七日。”天祚帝盯着卷角焦痕,想起半月前耶律重元余党在中军帐私议“南下掳掠”,烛火下晃动的狼首旗帜,竟与宋军箭簇上的徽记同样刺眼。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是朔州来的信使。鞍鞯上冻着未化的血痂,怀里的塘报写着:“种师道夜袭青冈峡,烧我粮草二十车。”天祚帝手中的玉扳指“当啷”落地,滚过羊皮地图上的白沟河,在“议和”二字上投下阴影。他忽然想起萧峰在捺钵时说的话:“汉人有句话叫‘千里馈粮,士有饥色’,陛下难道想让二十万铁骑冻死在中原雪地里?”
二、汴京议鹤策
垂拱殿的铜漏滴着辰时的水,赵佶盯着《瑞鹤图》上被烛烟熏黄的鹤羽,听高俅说到“招安方腊”,手中的镇纸突然压在空白舆图上——那里本该贴着梁山泊的势力范围,此刻却标着“贼寇未平”。三年前柴皇城被高俅陷害,柴进连夜送家人上梁山泊,自己却转道江南,这桩旧事此刻像漏壶里的沉沙,突然翻涌上来。
“陛下,”蔡京的象牙笏板轻叩御案,“方腊贼军与梁山泊暗通款曲,柴进那厮此刻就在杭州城内!”他眼角余光扫过殿角的花架——那里摆着从沧州抄没的柴氏古器,鎏金香炉上的“陈桥兵变”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赵佶忽然摸到镇纸边缘的刻痕,那是去年腊月接见梁山泊细作时留下的——他们曾以“替天行道”之名求见,却被高俅以“贼寇窥伺”为由绞杀。殿外传来乌鸦啼叫,他望向高俅手中的杭州密报:庞万春的弩箭又射穿三员宋将咽喉,城下列队的义军尸首,胸前都别着梁山泊特有的杏黄丝带。
“柴进是周世宗后裔,”他忽然开口,“当年太祖皇帝赐丹书铁券,如今竟助逆谋反?”高俅的官靴在青砖上碾出细响,他记得上月截获的密信,柴进在信中称方腊为“方兄弟”,落款却是“梁山泊同进退”——这群水寇竟敢同时染指江南与河北。
“陛下,”蔡京声如蜜刃,“昔年柴进私通王伦,窝藏林冲,本就是贼心不死。如今梁山泊贼势日盛,若不趁招安方腊之机,一并……”话未说完,殿角传来瓷器碎裂声,是新贡的汝窑笔洗被打翻,釉色流淌,竟像极了梁山泊八百里水泊。
三、杭州帅帐裂
松明子在牛皮帐里噼啪作响,方腊的素衫领口还沾着昨夜巡城时蹭的箭镞铁锈。柴进袖中掉出半幅梁山泊地形图,水泊深处的“聚义厅”标记清晰可见,童贯的使者捧着金册跪在地中央,册页上的“护国大将军”印泥新鲜得能蹭脏指尖。
“放屁!”方百花的绣春刀“呛啷”出鞘三寸,刀柄上的红缨扫过使者面门,“当年我在梁山泊见过林教头,他说朝廷招安不过是借刀杀人!”庞万春的弓弦拉成满月,雕翎箭尖指着使者眉心,箭尾缠着的,正是梁山泊细作惯用的杏黄绢。
水匪头目李三船的喉结滚动两下,掌心的老茧搓过招安诏书上的鎏金花纹——他认得这图案,去年在太湖打劫过梁山泊的粮船,船上的糙米就装在印着同样花纹的麻袋里。“大王,”他的声音带着水贼特有的沙哑,“咱们和梁山泊结盟,不也是为了活路?朝廷若肯封官……”
“住口!”方腊的手掌拍在案上,震得烛台歪倒,火舌舔到案头的梁山泊密信,“柴大官人冒死从水泊来,带来的是晁盖哥哥‘南北呼应’的盟约,你却要背盟投敌?”他忽然望向柴进,后者正盯着案角的杏黄旗残片——那是上月梁山泊派阮小七送来的,边角还绣着“替天行道”。
柴进的手指捏住旗角残绣,想起离开梁山泊时,宋江握着他的手说:“沧州一别数年,不想贤弟竟在江南干出这般事业。若有用得着哥哥处,水泊八百里弟兄随时候命。”喉间突然发苦:“方兄弟,李三船的人今早凿沉了三门水闸,说是‘为招安铺路’——怕是中了童贯的反间计。”
“够了!”方腊扯过招安诏书掷入火盆,明黄缎面蜷曲成灰,“告诉童贯,我方腊的素衫若染了官服的金粉,便用他的人头来洗!”使者连滚带爬退出帐时,庞万春的箭“噗”地钉在他发间,箭羽上系着半片杏黄绢——正是梁山泊细作的联络信物。
四、枢密院夜谋
童贯的马鞭敲着舆图上的“梁山泊”三字,烛影在他眉间割出深沟。案头摆着两封密信:一封来自高俅,叮嘱“招安若成,务必将方腊旧部与梁山泊贼寇分而治之”;另一封盖着蔡京的“公相之印”,画着水泊梁山的轮廓,批注“宜趁其羽翼未丰时剿灭”。
“大帅,”副将王禀掀开帐帘,身上带着钱塘江水的腥气,“柴进的人昨夜接应了梁山泊的船,载的不是粮草,是二十箱佛郎机炮。”童贯的笔尖在“柴进”名下划出深痕,想起三年前在沧州查抄柴府,从夹墙里搜出的,正是梁山泊的调兵符。
更鼓敲过四更,他忽然笑出声——招安诏书本就是诱饵,他早就在“护国大将军”的官诰里夹了密旨:“方腊入朝之日,谎称‘梁山泊已受招安’,引其与晁盖火并”。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炸开,映得舆图上的水泊梁山像座燃烧的岛屿。
五、矾楼密语寒
李师师的螺钿梳妆盒打开时,珍珠母贝映出窗外的汴河灯火。案头摆着三封密信,火漆印分别刻着“太湖”“梁山泊”“蓟州”,最上面那封沾着海盐气息,正是今早从苏州快船送来的:“李三船叛军已入童贯彀中,李俊水军埋伏石湖”。
“姐姐,燕小乙哥的信。”小鬟捧着半片风干的荷叶进来,叶脉间用密蜡写着“萧峰已过黄河,不日抵汴京”。李师师指尖抚过叶梗处的燕青私印——那是去年在泰安州打擂时,少年用柳叶刀刻下的“青”字。
她将荷叶投入炭盆,火星噼啪间,想起三个月前在金陵初见柴进,对方袖口翻出的梁山泊印泥。“红颜劫”的情报网早已探知,柴进明面上辅佐方腊,暗中却与晁盖、宋江约定“南北呼应”,此刻杭州城墙上新架的投石机,正是梁山泊工匠改良的“轰天雷”。
周邦彦的《汴都赋》墨迹未干,却被她压在情报图下。这位常在矾楼听曲的太学生不知,眼前的李师师并非寻常歌妓,她腰间丝绦系着的十二枚银铃,分别对应着江湖十二路暗桩。“童贯在招安诏书中夹了分化密旨,”她对着虚空说话,梁上阴影里闪过一道黑衣人影,“告诉太湖三杰,该让李三船的船队‘偶遇’风暴了。”
梳妆盒“咔嗒”合上,她望着镜中未施粉黛的脸,忽然想起燕青临走时说的话:“姐姐的情报网若想在汴京扎根,必得绕开赵佶的眼线。”如今她的“红颜街食堂”已开至五京,表面卖着江南蟹酿橙,实则是情报中转站,连辽国南院大王的密信,也曾借由蟹壳传递。
六、箭在弦上时
杭州城头的铁炮在黎明前炸响,震落檐角冰棱。方腊摸着女墙上的弩机凹槽,那里还留着梁山泊工匠新刻的“替天行道”暗纹。远处宋军大营飘起“招抚”大旗,旗角绣着的仙鹤,竟与赵佶《瑞鹤图》上的一模一样。
“方兄弟,”柴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袖口沾着的蓼蓝染料来自梁山泊,“李三船的人已经投靠童贯,不过太湖的李俊早就在等他们。”他摊开掌心,露出半枚刻着“晁”字的青铜印,正是晁盖昨夜派人送来的。
方腊望着素衫上的草籽,想起碣村的晒谷场。那时柴进第一次来,带着梁山泊的金疮药和改良的投石机图纸,袖口还沾着水泊的芦苇絮。如今晒谷场成了战场,草籽却还粘在衣上,像某种宿命的印记。他忽然笑了,笑声惊飞城头寒鸦:“告诉庞万春,等金锣敲到第九声,就射穿‘招抚使’的官帽——但留他一条命,让他带句话给童贯。”
“什么话?”柴进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宋军仪仗,十二面金锣正在晨霜里泛着冷光。
方腊转身,素衫在晨风中扬起,露出内衬的杏黄战衣——那是晁盖派人连夜送来的,衣领处绣着“八方共域”四个小字。“就说,”他指尖抚过城砖上的稻穗刻痕,“待梁山泊的水军到了钱塘江口,我与晁天王要请童枢密来共饮一杯‘招安酒’。”
柴进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在梁山泊聚义厅,晁盖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官人此去江南,便是给朝廷心口插把刀。若有难处,水泊八百里弟兄,便是你背后的刀山火海。”此刻城头的风卷着细沙,将“替天行道”的军旗吹得猎猎作响,与千里之外梁山泊的杏黄旗,在云端遥遥相望。
而在汴河旁的矾楼三层,李师师推开雕花木窗,望着东南方隐现的火光。她知道,童贯的密旨已随着招安使出发,却不知“红颜劫”的飞鸽早将消息传给了柴进;她知道燕青正在城郊打点马匹,准备接应萧峰,却不知自己鬓间的银簪,正是晁盖托人送来的梁山泊铸剑残料所制。
战与和,降与死,都在金锣的第八声里悬而未决。那些写在黄绢上的官诰,那些熔在金印里的权术,终究抵不过晒谷场上的一颗草籽——它曾在春天发芽,在血火中扎根,如今正用带刺的根茎,撕裂所有虚伪的招安诏书。而梁山泊的水军,正乘着刻着“替天行道”的艨艟,在八百里水泊掀起滔天巨浪,朝着江南的烽烟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