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雪中送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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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沈亦清端着一盏清茶,坐在庭院树下,神色稍有缓和,却也微微有些疲态地揉了揉眉心,总算是能舒了口气道:“人送走了?”

屏儿应道:“是啊。”

说罢,不由得有些厌弃的神情小声嘟囔道:“小姐您不会真的是要便宜那个姓钱的吧,十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给这样的人......”

沈亦清不置可否,只是随机说道:“丁全,将钟方带过来罢。”

她这次的所思所想未曾向屏儿透露,这才让屏儿有些拿不定主意。思及不久前沈亦清所言,屏儿都有些吃不准,该不会自家小姐真的是一切以侯府为重,这可与过往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

可转念一想,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说她更喜欢现如今眼前的这位,但也难免担忧她处事风格果决,又事事讲求一个公道,难免伤及自身。若是为了顾全少将军,为了顾及将军府,能够安稳顺遂,自是最好的。

丁全下意识地望了眼屏儿,见她看似又豁然开朗一般,不免疑虑却又只是挠了挠头,不做深想,这便赶忙去差人将钟方带到沈亦清面前。

只见钟方颇为顺从地低着头,跟着丁全走到庭院外围,便立在原地,并不再上前。饶是丁全怎么催促,却好似扎下根一般,再不动摇分毫。

沈亦清远远地看着,只轻声道:“先生知分寸、识礼节,许是担心冲撞了侯府女眷说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便依着先生,就这么说也行。”

“来人,给先生赐座。”

钟方其人虽则看着膀大腰圆、五大三粗,是个做苦力的好身板,实则粗中有细,否则也做不出这样精湛的器物。

没等小厮把椅子搬来,只见他“扑通”一声硬梆梆地单膝叩下,直直跪在地上。

屏儿与几位婢女倒是心上一惊,她下意识地护在沈亦清身前道:“你......你想干嘛?”

钟方沉声道:“小的只是个蠢钝无用的粗人,不知贵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求不要再为难小人。”

屏儿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少夫人真金白银与你做生意,何曾有意为难你?”

钟方咬着牙道:“呵,你们这些达官贵人,无非是闲来无事想要消遣取乐。小人家中尚有病重老母要照看,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沈亦清自顾自道:“不知先生想要怎样的一条生路?”

钟方道:“请将琉璃盏还给小的,小的保证即刻离府,绝不将今日所见告知任何一人。”

沈亦清顺着道:“是嘛,可我怎么相信你?”

钟方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即便心中一腔怨气与怒火,却还是忍住道:“小的命如蝼蚁,若是有半句虚言,贵人随时可取小的性命。”

沈亦清手腕轻轻一转,从袖口中显出那个通身剔透的琉璃玉盏。她举过头顶,看着阳光穿过玉器,投射出清亮的光彩。

“这还真是件好东西,可却也不值得你以命相抵。”

钟方猛地抬起头,眼中只有那盏琉璃。是的,方才就在他不顾死活都想要冲向沈亦清的那刻,她便是轻巧地在他面前露出这个器物的轮廓,这才在瞬间打消了他的全部愤怒。虽然他不知道沈亦清究竟做了些什么,可就在那一刻他清楚,这个所谓的年轻女子绝不是看上去这般文弱简单,也因此才会甘愿伏首谋求脱身。

沈亦清接着说道:“我知道先生在想什么,可只能抱歉地说声‘对不起’,恐怕我不能如您所愿。”

钟方不解道:“什么?”

沈亦清道:“这个琉璃玉盏我收了。不单如此,此后您做的三百件器物,我也都收了。”

此话说完,钟方只觉得喉头一紧,血气不免上涌。

倒不是为了能有这么大的一单生意,恰恰相反,从前被盘剥压榨的日子过得太久,他以为沈亦清也如那些曾经欺压过钟家的人一样,想要不劳而获地掠夺。

只见钟方的双眼微微泛红,双手也紧紧攥成了拳头,悄默声地顺手拣了块脚边尖锐的石头,正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地杀出一条血路之际,耳边传来一丝熟悉而微弱的声音。

“老二,咳咳咳......”

钟二娘在婢女的搀扶之下,远远地也走近过来。她看着钟方跪在地上,浑身绷得紧紧的,便心知他又要做什么莽撞愚钝的事情,赶忙小步快跑上前。

“你这是在做什么,咳咳咳,怎么傻愣在这里?”

钟方瞬间泄了气,赶忙直起身来搀扶老娘道:“娘,您怎么来了?”

沈亦清悠悠走过来,却也注意保持距离道:“是我差人接来的。你今日这么得罪钱青,难道就没想过他出了侯府的大门就会去报复你母亲?”

钟方依然不敢抬头,却有问有答道:“知道,所以急着想早点回去。”

沈亦清眼光停留在他右手的锐利石块上道:“你就是这么打算的?用这个挟持我还是我府上的人,然后逃出去?”

没成想瞬间被看破,钟方只得赶忙将石块扔掉,有些局促地后撤两步。

还是钟二娘先打破了他的尴尬,只见她躬身要跪,满是歉疚道:“老二不懂事,可他平日里做事情有规有矩,绝不敢有半分歹念。”

屏儿赶忙合着钟方扶起她道:“老太太您这是做什么,少夫人没有要怪罪的意思,要不然也不会把您接来。您既然来了,就放宽心,好好将养身子。”

说话间,便搀扶着钟二娘坐在方才要给钟方准备的椅子上。

这下反倒换做是钟方难以置信道:“这是......?”

沈亦清继续说道:“就算你出去了,又能奈他们何?这种欺行霸市的刁民,有的是明里暗里折磨人、算计人的法子,要不然也不会把你逼到这一步,不是嘛。你所担心的无非是自己的母亲,如今她进了侯府的门,自然有所保全,你便不必再有后顾之忧了。”

话虽如此,可钟方还是不免心中有所疑虑道:“小的还是不明白。”

沈亦清回首示意道:“屏儿。”

随后,屏儿便从堂中领出十余个婢女,她们每人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木盘。

沈亦清依次解释道:“这些,是府中所要打造的器物样式与用途说明,但只是些参照,先生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增添设计。”

“这些,是一百金,也是接下来那三百件器物的定金,等到全都交付之后,尾款二百金自会双手奉上。”

“对了还有这些,是我府里的小厮名册,里面记载了个人的详细信息,先生可以从中选出合适的人选以作帮手。”

钟方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颇为震惊道:“这......这些都是您提前安排好的?”

沈亦清道:“需求、酬劳还有劳动力都在这里,给先生准备齐全了,你看看还需要什么,我可以酌情增添。”

显然,钟方的注意力已经全然被那些器物的描样吸引走了,他有些困惑而贪婪地一页页翻过那些前所未见,甚至看着有些拍案惊奇的精巧设计,只觉得脑海中的灵感不自觉地迸发出来。

屏儿轻声咳嗽以示提醒,可钟方却充耳未闻一般完全没有反应。

沈亦清微微笑了笑,心知这便是他的应允了。

于是她又说了句道:“哦对了,我还准备了一份大礼送给先生,以表示我们双方合作的诚意。只不过,可能还需三个月的时间,先生可等得起?”

钟方哪里有心思在听沈亦清说些什么,只神不守舍地点点头,目光却是牢牢地盯着那些画册。

随后,沈亦清附耳交代了屏儿几句,只见后者的表情骤然有些煞白。

屏儿有些惊慌道:“小姐,奴婢断不能做出这样对不起您的事情!”

沈亦清却只是浅笑着舒心宽慰道:“你且放心按我说的去做便是。”

屏儿更是连连挥手后退道:“不不不,这不是在陷害您吗?”

沈亦清上前握住她的手道:“相信我。”

屏儿仍有些将信将疑,可望着沈亦清成竹在胸的模样,也渐渐缓下心神。

是日暮色渐沉,只见姜府的后门处站立着一位有些陌生的面庞。

“咚咚咚......”

许久,门才缓缓打开,小厮稍稍打量了一下眼前穿着朴素的女子,语气冷淡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屏儿低声道:“劳烦通传一声,沈家来人求见姜家二少夫人。”

不消片刻,只见沈思云略有些兴奋地出现在后门,可在望见屏儿的瞬间,神情便转为冰冷而错愕,她冷声道:“怎么是你?”

屏儿强忍着因曾经被她屡次折磨虐待而下意识产生的生理不适,咬紧牙关故作镇定道:“三小姐,奴婢有要事向您禀报。”

沈思云自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对沈亦清死心塌地的贱婢,只是没想到如今许久未见、无人关心她在这姜府深宅大院死活的沈家,居然是这个屏儿出现在眼前。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自怨自艾,也没得心情应付屏儿,本想置之不理。

恰好在她转身的瞬间,屏儿见缝插针道:“三小姐难道甘于人下,就这么败在沈亦清手上?”

听闻这话,沈思云如逢霹雳,好一会儿都僵在原地。

夜色将至,后门处灯光幽暗,看不清沈思云的神色,只她浑身隐隐颤抖的样子显然恨毒了沈亦清。

许久之后,她只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道:“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要事,说不好的话,我的鞭子可饶不了你。”

屏儿咽了咽口水,佯装镇定地向前走了一步,跨进院子。

另一边,清秋苑里,以丁全为代表的几人关切地来回踱步,眼神时不时偷看正气定神闲地坐在小院正中笔耕不辍的沈亦清,却是半个字都不敢问。

一个时辰的功夫,眼看屏儿还没回来,丁全更是急得坐立难安。

沈亦清这才说道:“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丁全这才大着胆子有些磕绊地急切道:“可那个女人毒如蛇蝎,要是......要是发起狂来又想抽屏儿几鞭子,这......这可怎么办?”

沈亦清有些惊喜道:“哦?屏儿连这都告诉你了,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

丁全一时语塞,只憋得满面通红。

沈亦清摆摆手道:“好了,别太担心,这次沈思云不但不会欺负她,反倒会将她奉作上宾对待。”

随后,她轻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折叠成信笺封装起来,递给丁全道:“还得劳烦你帮我做件差事,将这个送到林府去,记着一定要亲自送到林家大小姐林嘉悦手上。”

瞧着丁全的背影,沈亦清这才卸下一身的疲惫,稍感轻松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才反倒觉得脑袋隐约有些昏沉,连带着浑身都有些瘫软,一个趔趄正要栽倒下去。

“哐当”一声,她倒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一双颇为有力的臂膀里。

还没缓过神来,她只对上不远处一双似笑非笑的双眼。

“世子!”

她颇为惊喜地站定在原地,急匆匆地走上前去,全然没有反应过来方才是谁站在身后,只自顾自地急切问道:“既然世子回府了,那个事情是不是都解决了?瑞王和瑞王妃都还好吗?还有......”

沈亦清片刻的迟疑是心中满是对燕云易的关切,却不知如何宣之于口,更不知要问些什么,是忧心他是否一切都好,还是记挂他何时能归府。

燕云殊一双桃花眼总是好似带着几分笑意,可此刻一言不发却笑意更盛,只让沈亦清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温润道:“还有什么?”

只这几个字,这熟悉的声线,沈亦清便觉得心跳顿时乱了节奏,双颊不经意间显现几分绯红,甚至眼神都有些隐约的飘忽。

他却一步步走近道:“不过几日不见,怎么又消瘦几分?”

沈亦清下意识转身,无力地反驳道:“我没有......”

燕云易离得很近,微微弯下腰看着她的双眼道:“没有?”

他的意思是方才抱在怀里掂量过的重量分明轻了些,又怎可向他砌词狡辩。

沈亦清有些局促地摸了摸眉心,反客为主地问道:“那你呢,怎么憔悴了这么多,你看你眼底的血丝,而且脸上也没什么血色,最近有没有好好休息?”

燕云易神情平和之中带着些坦然地摇了摇头。

沈亦清有些急切地追问道:“为什么?你的伤还没养好,怎么可以这么大意,你忘了之前邵大夫说过,你......”

没等她的话说出口,只觉得自己被紧紧拥入一个宽厚而硬朗的胸膛,他抱得是那样珍重却又小心翼翼,仿佛自己捧在手心的是什么贵重而易碎的精妙瓷器。

此时周遭的一切都沉寂下来,耳畔徒留下他深深浅浅的均匀呼吸声。

沈亦清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迎上这个有些熟悉又有些期待的拥抱,仿佛彼此之间什么都不用说,这样便已足够。

燕云殊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了清秋苑,瞧着他们已是这般心意相通,只觉得像是了了一桩心事,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不动神色之间,他微微凛了凛心神,出府便乘了车驾,踏着夜色消失在寂静的京都城大街。

两个时辰之前,他不过刚刚从外面赶回来,一踏入京都城便片刻不歇地回宫复旨,就连燕老将军与燕云易也是受宫中通传进宫才知晓他已然一同等候多时。可随后燕云殊便被派了个统筹监察大梁在南唐情报要务的差事,更是得即日启程。

虽说燕云殊对南唐了如指掌,并且担着荣远侯世子的殊荣,于情于理都是个合适的人选,可这时机不可谓不巧合,偏偏又是急在电光火石之间。换做是旁人可能会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可燕云殊生性谨慎,难免心生疑虑。

可君臣之道,倘若梁成帝真的有心制衡荣远侯府,也只能听之任之。好在如今瞧着燕云易与沈亦清二人颇有举案齐眉之意,燕云殊只得在一片忧心忡忡之中期盼京都城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