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陈玄攥着扫帚的手心里沁出薄汗。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要去观主殿,而是刚才那一眼:哑婆婆眼角的青斑周围,那层灰雾又浓了三分,像团化不开的墨,正顺着她脖颈往心口漫。
阿玄?哑婆婆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惯常的绵软。
陈玄转身,就见老人端着那碗粥,指节泛着不自然的青白,粥汤在碗里晃出细碎的涟漪。
他这才发现,她今日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佝偻着背像株被暴雨压弯的竹。
婆婆,我喂您。陈玄抢步上前,伸手去接碗。
指尖触到碗沿时,他的阴阳眼突然发烫——哑婆婆的皮肤下浮起缕缕黑线,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钻!
他倒抽一口冷气,险些把碗摔了。
不打紧的。哑婆婆把碗往他手里塞,枯树皮似的掌心蹭过他手背,昨日张厨娘多给了半勺米,香得很。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又吹,送到他嘴边。
陈玄喉结滚动,盯着她嘴角勉强的笑——这笑他太熟悉了,五年前他被师兄弟推进冰潭,她也是这么笑着给他灌姜茶;三年前他被赵长老罚跪石子地,她也是这么笑着往他膝盖下垫软草。
可现在,这笑里浸着血丝。
婆婆,让我摸摸您的脉。陈玄突然抓住她手腕。
哑婆婆惊了一下,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死紧。
他的阴阳眼自动展开,就见老人腕间经脉里缠着团紫黑色的东西,像条活物似的翻涌,每动一下,就有几缕灰雾从她头顶冒出来。
阴毒。陈玄咬碎后槽牙。
前世他见过这种毒——当年镇北侯府被屠,三夫人中了邪修的腐骨蛊,症状一模一样。
可这是青竹观,正道宗门,谁会对个扫了三十年地的老仆下阴毒?
哑婆婆的手在他掌心里发抖:阿玄...莫要多问。
是谁给您的药?陈玄逼问,昨日您掌心的伤,是不是药童又往药里掺了东西?他想起昨日替哑婆婆收拾药渣时,闻到过股腥甜气,像极了寒潭底腐烂的水草。
哑婆婆别过脸去,青斑从耳后蔓延到后颈:是...是我自己采的草药。
陈玄盯着她泛白的嘴唇,突然转身冲进里间。
杂役房的泥地潮得能拧出水,墙角堆着发霉的破布,他掀开哑婆婆铺的草席,底下压着个漆皮脱落的木箱。
锁头是铜的,生了绿锈,他抄起扫帚柄一撬,咔的一声,箱盖弹开。
寒霜藤!
陈玄瞳孔骤缩。
那堆深褐色的草药里,几段带着倒刺的藤条格外刺眼——这东西性极寒,专门用来压制阴邪之气,可普通人服用超过七次,寒气就会反噬心肺。
他数了数,木箱里整整齐齐放着十三包,每包都用麻线扎得方方正正,最上面那包的封纸还带着新鲜的折痕。
婆婆,您吃了多久?陈玄攥着藤条转身。
哑婆婆正扶着门框站着,影子在泥地上缩成团,灰雾已经漫到她胸口了。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背捂住嘴,指缝里渗出暗红。
陈玄冲过去扶住她,就见她掌心里沾着血沫,其中混着半条细如发丝的黑虫——正是阴毒的虫蛊!
他们...怕我说出...哑婆婆的声音越来越弱,黑虫在血里扭了扭,钻进她腕间的青斑。
陈玄感觉有团火从丹田烧到喉咙,他想起昨日在观主殿外听见的对话:那老东西嘴太严,再拖下去要坏事。怕什么?
她吃了三年寒霜藤,就算现在毒发,也只会当是阴寒入体。
原来不是药童刁难,是有人要她的命!
婆婆别怕。陈玄把她抱到草席上,用自己的外衣垫在她头下,我去摘解蛊草,您撑住。他转身要跑,却被哑婆婆拽住衣角。
老人抬起手,指腹轻轻蹭过他眼角——那里还留着阴阳眼发烫后的红痕。
阿玄...你眼睛...她的声音轻得像片云,像极了...镇北侯府的...玄火镜。
陈玄如遭雷击。
镇北侯府?
他幼年被灭门的记忆突然翻涌,可还没抓住头绪,哑婆婆的手就垂了下去。
他摸她的手腕,脉搏细若游丝,灰雾已经裹住了她的头顶。
我马上回来!陈玄吼了一声,撞开杂役房的破门。
晨风吹得檐角铜铃乱响,他跑得太快,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
哟,陈废柴?刺耳的笑声钻进耳朵。
陈玄抬头,就见赵元清赵长老正站在廊下,身后跟着个穿玄色道袍的陌生修士。
赵元清手里端着茶盏,茶烟里的眼睛眯成条缝:跑这么急做什么?
难不成杂役房进贼了?
陈玄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低头行礼:回长老,婆婆咳得厉害,我去请医修。
医修?赵元清的拇指蹭了蹭茶盏边缘,青竹观的医修是给杂役用的?他身后的陌生修士突然笑了,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赵兄,杂役里若有不安分的...该清理便清理。
陈玄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能看见赵元清袖中藏着枚青铜令牌,牌面刻着个煞字——那是邪修常用的通讯法器。
而那陌生修士的脖子上,正爬着条和哑婆婆体内一样的黑虫,在皮肤下蜿蜒成诡异的纹路。
赵长老,我先走了。陈玄弯着腰倒退两步,转身时撞翻了廊下的花盆。
陶片碎裂声中,他听见赵元清压低的声音:那老东西撑不过今晚...等陈玄那废柴回来,连他一起
后面的话被风声撕碎了。
陈玄跑得更快了,怀里的寒霜藤扎得他生疼。
他望着山顶的药田,那里长着能解阴毒的赤焰花——但他知道,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陈玄的脚步在廊角猛地顿住。
他听见赵元清的茶盏磕在石桌上的脆响,混着那陌生修士(后来他才知对方叫李靖)阴恻恻的笑:赵兄当真确定?
那小杂役经脉淤塞得跟烂泥潭似的,能翻出什么浪?
你当青竹观的镇观古镜是摆设?赵元清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针尖,那老东西昨日扫观主殿时,碰倒了供桌。
我去查看时,古镜表面的裂痕...比上月宽了三寸。
陈玄的后背瞬间绷成弓弦。
他记得三天前自己替哑婆婆打扫观主殿,是她握着自己的手,把拂尘轻轻搭在古镜边缘——难道那不是巧合?
更蹊跷的是...赵元清的袖摆无风自动,今早陈玄从杂役房冲出来时,我瞥见他眼角泛红。
像极了当年镇北侯府那面玄火镜启动时的光。
玄火镜!
这三个字像惊雷劈在陈玄头顶。
哑婆婆临终前的话突然炸响在耳畔:像极了...镇北侯府的...玄火镜。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幼年的记忆碎片蜂拥而至:血浸的地砖、女人的尖叫、还有个穿玄色铠甲的男人把他塞进暗格,说玄儿,闭眼,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许睁眼——那是他从未想起过的声音,却让他心脏疼得发颤。
镇北侯都灭门三十年了。李靖嗤笑一声,难不成那小杂役是漏网之鱼?
赵兄若怕古镜生变,今夜便做个干净。
我这腐骨蛊最是稳妥,等明早那老东西和小杂役的尸体一抬,谁能查得出?
陈玄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能闻到赵元清袖中飘来的沉水香里混着的腥气——那是邪修常用的养蛊香。
他想冲出去,想把那两个道貌岸然的东西撕成碎片,可哑婆婆还在杂役房里,她的脉搏细得像游丝,她头顶的灰雾已经浓得化不开。
陈废柴?赵元清的声音突然拔高。
陈玄猛地低头,扫帚啪地砸在青石板上。
他弯腰去捡,看见赵元清的皂靴停在面前半尺处,鞋尖沾着新鲜的泥点——那是后山水潭边的红泥,他今早才扫过那条路。
慌什么?赵元清蹲下身,指尖捏住陈玄的下巴,强迫他抬头。
陈玄的阴阳眼不受控制地睁开,看见赵元清眼底翻涌的黑雾里,浮着半枚青铜令牌的虚影——正是他今早看见的煞字令。
长老...陈玄喉间发紧,装出木讷的样子,我...我急着给婆婆煎药。
赵元清的拇指碾过他眼角的红痕,突然笑了:倒是个孝子。他松开手,站起身时袍角扫过陈玄额头,记住了,杂役的命比草贱。
你婆婆若是没了...你也该知道怎么做。
李靖在廊柱后发出短促的笑,喉结下的黑虫突然窜到耳后,在皮肤下鼓起青紫色的包。
陈玄盯着那蠕动的痕迹,终于确定:这两人,一个是青竹观的长老,一个是藏在正道里的邪修,他们要杀哑婆婆,更要杀自己,只因为...他可能和镇北侯府有关?
谢长老教诲。陈玄弯腰捡起扫帚,扫帚柄抵在胃袋上,压下翻涌的杀意。
他能听见赵元清和李靖的脚步声渐远,能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哑婆婆的咳嗽——那咳嗽声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他神经上。
等那两道身影转过影壁,陈玄撒腿就跑。
杂役房的破门歪在门框上,哑婆婆蜷在草席里,像片被风吹皱的纸。
他扑过去摸她的手腕,脉搏已经弱得几乎摸不到,灰雾裹着她的头顶,正往心口沉。
婆婆,我去采药。陈玄把她冰凉的手塞进自己怀里,赤焰花能解腐骨蛊,后山悬崖有三株,我爬得上去。
哑婆婆的睫毛颤了颤,枯瘦的手指抓住他衣角。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在他掌心写了个字:镜。
陈玄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观主殿里那面古镜,想起赵元清说的裂痕宽了三寸,想起自己昨日触碰到镜面时,眼前闪过的血色残影——难道那古镜里,藏着镇北侯府的秘密?
我知道。陈玄把脸贴在她手背,等您好了,我带您去看古镜。
哑婆婆的手指慢慢松开。
陈玄抹了把脸,抓起墙角的竹篓就往外冲。
他跑过演武场时,看见落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随时会断的线。
他跑得太快,带起的风掀翻了廊下的鸟笼,画眉鸟扑棱着翅膀尖叫,叫声里混着他的低咒:赵元清,李靖,你们最好祈祷婆婆撑过今晚。
深夜的杂役房飘着苦药味。
陈玄守在灶前,药罐里的赤焰花汤咕嘟作响。
他的阴阳眼在黑暗中泛着淡金色的光,照着哑婆婆青灰的脸——她的灰雾散了些,黑虫也不再往心脏钻,可呼吸还是像游丝。
嗡——
陈玄的掌心突然发烫。
他举起手,就着月光看见掌心里浮起淡金色的纹路,像片破碎的镜子。
那纹路缓缓转动,他耳边响起模糊的低语,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觉醒尚未完成...玄火镜缺...镇北血祭...
谁在说话?陈玄猛地站起,药勺当啷掉进药罐。
他的声音撞在泥墙上,惊得梁上的老鼠窜进洞。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照亮他掌心的金纹——那纹路竟和他眼角的红痕连成一线,像团即将燎原的火。
他突然想起幼年暗格里的场景:穿玄甲的男人把块温热的东西塞进他怀里,说这是玄火镜的碎片,等你长大...替我们报仇。
那时他太小,只记得那东西贴着心口,烫得他掉眼泪,后来被青竹观的老观主捡走时,怀里空了。
玄火镜...陈玄对着掌心的金纹呢喃,原来你一直在我身体里。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陈玄吹灭油灯,摸黑躺到哑婆婆身边。
他能听见她均匀了些的呼吸,能听见自己掌心金纹的轻响,像块碎玉在愈合。
他闭眼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赵元清,李靖,你们以为能杀我?
等我阴阳眼完全觉醒,等玄火镜重聚...
吱呀——
院门被风刮开条缝。
陈玄在黑暗中睁开眼,正看见道玄色身影闪过影壁,袖口绣着的火焰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李靖的道袍。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被角。明天,会有更棘手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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