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九年暮春,西泠桥的柳絮扑满画舫珠帘时,苏小小正在船头调筝。冰蚕丝弦在指尖震颤,弹出的《关山月》却总在第三段走调——那是鲍仁临行前最爱听的曲子,他说曲中折戟沉沙的金石之音,像极了寒士叩击门阀的声响。
娘子今日接的盐商贵客,可是从建康来的。荷香掀起湘妃竹帘,鬓边新插的杜鹃花沾着露水,据说带了满船的云锦,还有......话音戛然而止,苏小小看见她眼底骤起的惊澜,比当年望见阮郁商船离去时还要慌乱。
画舫内烛影摇红,七个锦衣客围坐在雕花圆桌旁。为首者四十余岁,指间翡翠扳指映得面色青白,手中轻摇的正是那柄熟悉的白绢扇——扇面恩情中道绝五字虽已褪色,绝字墨痕处的虫蛀小眼却依旧清晰,像极了七年前她剜去阮郁姓名时的笔触。
这扇子......她的声音比冰蚕丝弦还要细颤,茶盏倾侧的瞬间,瞥见扇角朱印金陵阮氏——陵字右下的勾笔拖得特别长,正是阮郁独有的写法。翡翠扳指的主人见状轻笑,指节叩了叩桌面:苏娘子可识得扇主?那是舍侄,上月刚纳了建康王家女。
茶盏坠地的脆响里,苏小小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碎片割破锦鞋,鲜血渗进青砖缝,竟与七年前阮郁掷扇时,扇骨划破她掌心的位置分毫不差。画舫内的琵琶声突然拔高,弦断声混着客人们的惊呼声,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阮郎......他竟......她扶住桌沿,指甲深深掐进檀木纹理。翡翠扳指主人从袖中取出张婚书,笺纸上陈郡阮氏与琅琊王氏合婚的朱笔大字刺得她眼眶生疼,右下角阮郁的花押却写得极淡,像团散不开的雾。荷香慌忙扶住她,却触到她腰间锦囊在剧烈震动——里面装着的半片碎扇骨,此刻正与桌上的扇子共鸣。
客人们纷纷离席时,暮色已漫进画舫。苏小小捡起茶盏碎片,对着残阳细看,见裂痕竟将自己的倒影切成三段:一段是七年前月下题诗的少女,一段是目送鲍仁离去的妇人,还有一段,是镜中此刻形容槁枯的自己。碎玉般的残阳里,她忽然想起阮郁曾说金陵春好,却不知那座城池里,藏着多少士族联姻的锁链。
子时三刻,画舫搁在浅滩。苏小小摸出暗格里的《士族婚媾录》,翻到陈郡阮氏页,见阮郁名下赫然列着妻王氏,继室谢氏,笔迹新鲜如昨。她握着笔的手剧烈颤抖,墨滴在继室二字上洇成血斑,恍惚看见阮郁穿戴着九品官服,在太庙前与王氏行合卺礼,腰间悬着的,正是她送的玉珏另一半。
更漏敲过四下,窗外传来夜枭嘶鸣。她解下腰间锦囊,将碎扇骨与婚书一同投入火盆。青色的烟裹着焦纸味升起,在舱顶绘出阮郁的眉眼——那是他初至钱塘时,在油壁车里对她笑的模样。火盆里突然爆出个火星,溅在她腕间红绳上,烧断的绳结里,滚出半枚锈蚀的北魏铜钱。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苏小小登上望湖楼。东方既白中,她看见钱塘江上泊满了商船,每艘船头都挂着金陵阮氏的族旗。风卷过她褪了色的裙裾,带来建康方向的晨钟,那声音里隐约夹杂着丝竹之声,像极了画舫里曾响起的《贺新郎》——那是士族婚宴上必奏的曲子。她摸出鲍仁留下的《江雪》诗稿,在孤舟蓑笠翁旁题下:十年一觉钱塘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狼毫落下时,笔尖刺破纸背,在楼下湖面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宛如七年前阮郁离杭时,商船在江心划出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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