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午时刚过。
栖梧院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姜黎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清亮。
腿上的伤口被层层纱布包裹,疼痛依旧,但已从撕裂的剧痛转为绵长的钝痛。
太医的野山参起了作用,加上她自身的调养,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但太医的警告犹在耳边——不可剧烈活动,否则恐成跛足。
跛足…姜黎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膝盖。
这或许会成为她永久的弱点,但也可能成为新的伪装。
窗外阳光正好,却驱不散府邸的森冷。
阿素垂手侍立一旁,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
院外巡逻侍卫的影子,被拉得斜长而沉默。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酉时三刻,东市鱼肆。
如何出去?府邸戒备森严,正门侧门皆有重兵,连只飞鸟都难越雷池。
唯一的希望,还是太医。
未时初,太医准时前来诊脉,他身后跟着那个低眉顺眼的小药童,依旧提着那只不起眼的药箱。
“夫人脉象平稳,气血渐复。”太医声音平板,搭脉的手指却再次极其轻微地在姜黎手腕内侧敲击了两下——一短一长,是行动信号。
姜黎的心猛地提起,她强作镇定,虚弱地对阿素道:“阿素,我有些胸闷,去开窗透透气,你替我去厨下看看,今日的参汤炖得如何了?火候需得足些。”
阿素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转身离开房间。
这是姜黎观察数日发现的规律,阿素对煎药火候异常执着,每次必亲自去查看一段时间。
房门关上的瞬间,太医迅速打开药箱。
那小药童动作快如狸猫,从药箱底层抽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一件半旧的灰色粗布麻衣,一顶宽大的、边缘磨损的竹笠。
“快!”太医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的紧张。
时间紧迫,姜黎毫不犹豫,强忍着腿痛,迅速脱下外袍,将那件带着鱼腥和汗味的粗布麻衣套在身上,又飞快地将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男式发髻,用布条束紧。
最后,她戴上那顶宽大的竹笠,压低了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小药童早已将姜黎换下的衣物塞进药箱底层。太医迅速合上药箱,低声道:“跟着药童,从西角小门走,有人接应,酉时三刻前必须回来。”
姜黎重重点头,将一枚小小的、特制的骨哨--墨家联络工具藏在袖中,又将那枚冰冷的黑色玉玦贴身藏好。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腿痛,尽量自然地走到小药童身后,微微佝偻着背,模仿着仆役的姿态。
小药童提起药箱,像来时一样,低眉顺眼地转身向外走去,姜黎紧跟其后,心跳如鼓。
穿过寂静的庭院,走向府邸最偏僻的西角。
这里靠近马厩和堆放杂物的库房,守卫相对松懈。
一个穿着府中杂役服饰、面容憨厚的中年汉子,正靠在角门旁打盹。
看到太医和小药童过来,他懒洋洋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随手打开了角门上的小锁。
“王伯,辛苦了。”太医淡淡地说了一句。
那叫王伯的杂役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太医身后的“小厮”,没有任何异常,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
门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小药童率先侧身出去。姜黎紧随其后,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能感觉到门内王伯那看似慵懒、实则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背上停留了一瞬。
一步踏出角门,外面是一条狭窄、堆满杂物、散发着马粪和霉味的小巷,阳光瞬间变得刺眼,市井的喧嚣声隐隐传来。
自由的气息,姜黎强压激动,不敢回头。
小药童脚步不停,带着她七拐八绕,很快汇入了一条相对热闹的后街。
“我只能送到这里。”小药童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声音细若蚊呐。
“顺着这条街一直往东走,第三个路口左转,就能看到东市牌楼,鱼肆在最里面靠河的位置,戴竹笠的渔翁。”说完,他不再看姜黎,抱着药箱,迅速消失在另一条小巷的人群中。
姜黎定了定神,压低帽檐,尽量自然地汇入人流。
腿伤让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必须控制步幅,不能太快引人注意,也不能太慢错过时间。
咸阳城的气氛依旧压抑。
焚书令的阴影尚未散去,街面上巡逻的甲士明显增多。
行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惊惶或麻木。
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和偶尔可见的灰烬堆,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文化浩劫。
东市是咸阳最大的市集,虽然经历了动荡,但底层百姓的生活仍需继续,这里依旧人声鼎沸,充斥着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和牲口的嘶鸣。
鱼腥味、汗味、尘土味和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姜黎忍着不适,按照小药童的指引,穿过拥挤的人流,找到了位于东市深处、紧邻渭水支流的鱼肆。
这里气味更加浓烈刺鼻,一个个简陋的鱼摊排开,木盆里盛着还在蹦跳的鲜鱼,或悬挂着风干的咸鱼。
摊贩们大多穿着油腻的围裙,大声吆喝着。
酉时三刻将至。姜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鱼摊,戴竹笠的人不少,大多是真正的渔夫。
在哪里?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最角落的一个小摊上。
摊主是个身形佝偻的老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蓑衣,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边缘破损的旧竹笠,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并不吆喝,只是沉默地整理着面前木盆里几条蔫蔫的小鱼,对来往的顾客似乎毫不在意。
就是他,姜黎的心跳加速。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尽量自然地走了过去。
“老丈,这鱼怎么卖?”她刻意压低了嗓音,带着一丝市井的粗粝感。
老者头也没抬,继续拨弄着盆里的鱼,声音沙哑苍老:“小老儿打的是寒江的鱼,价高,不卖与不识货的。”
暗号来了,姜黎稳住心神,接道:“寒江可有孤鸿影?”
老者拨弄鱼的手微微一顿。他终于缓缓抬起头。
竹笠下,是一张布满风霜沟壑的脸,眼神却异常锐利清明,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姜黎帽檐下的眼睛。
“影在寒江月明中。”老者低声回应,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和悲伤?“故人之后?”
姜黎微微颔首,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家父…姜衍。”
老者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深深看了姜黎一眼,那目光复杂无比,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悲痛、追忆、担忧,还有一丝决绝。
“东西。”老者不再多言,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
他佯装拿起一条鱼递给姜黎查看,同时,一个卷得极细、用鱼油浸泡过的桑皮纸卷,如同变戏法般,滑入了姜黎摊开的掌心,入手冰凉滑腻。
“快走!有狗。”老者突然提高声音,指着旁边一个鱼摊,语气变得不耐烦。
“说了不卖不卖,别挡着老汉做生意。”他用力挥手,像是在驱赶一个纠缠的顾客。
姜黎心头一凛,顺着老者驱赶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卖咸鱼的摊贩,似乎正有意无意地朝这边张望,那人身形普通,但眼神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警觉。
“玄蛛”的暗哨,被发现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姜黎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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