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红之巧,十指春风。”
云雾山脚下的云雾村是一个全民刺绣的村镇,村子里面的妇女以刺绣为生,这里的绣品直达天厅,上至王宫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喜欢买云雾山的刺绣。每年这里的绣品在中秋节左右,会由男子统一驾车运至牵丝镇,在这个枢纽城市里销往风国的各处。
在云雾山的所有刺绣女子中,尤其以巧娘最擅长刺绣,其独门绝技双面绣是秘而不传的绝活,如果要是涉及什么刁钻的图案,更是极有审美意趣,从村人嫁娶的红嫁衣到官府进贡的宫中娘娘织品,她都能绣出绝品。
说书先生也爱讲她的故事,说给那些热爱刺绣的年轻女孩子听,时间久了十里八方都知道风国有这么一位绣娘,只是张梅低调,大家只闻其人,未见其容颜。张梅每次外出总是头戴面纱,从不以真容示人,对外宣称早年遭了祸事,如今脸上有吓人的伤疤,云雾县人人称她为巧娘,却不知她的真名叫做穆梅,和风国前朝的丞相一个姓氏。
十六年前,云雾山还是一片荒芜之地,人丁稀少,一个年轻男子带着身孕的妻子来到山脚下,伐了山上的树木盖起木屋,除掉杂草开垦了一片荒地,用牛车上带来的小麦和番薯种子下地种起了粮食,短短数月就安顿下来。
接着三个月后,一批遭遇水害的永宁镇灾民被风国的新任大将军护送到云雾山脚下,这位大将军武艺了得,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位武状元,眉清目秀,身高八尺,总是穿着一身黑色铠甲,左脸上有一道疤。
灾民们起初不愿意定居于此,四处逃窜,大将军就将灾民们围在竹篱笆中,如果有人敢逃出,不留性命。困了七天七夜,灾民们就此失了意志。
紧接着源源不断的物资从隔壁村镇运来,大将军带领士兵建起了新的房屋,学堂,市集……最后按抓阄给灾民们分房,足足消耗了三年时间,新的县令从京城发配而来,大将军才领了新的命令去西边打仗。
新来的辛县令领了皇帝的密诏,要将这里发展成刺绣重镇,和雪国通商,每每深夜就将密诏翻出来看看,越看越睡不着,直到辛县令的本族长辈为他说了一门亲事。
隋家姑娘原本在京中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但年幼时与辛县令见过一面,念念不忘,到了婚配的年龄更是非辛县令不嫁,无奈辛县令被发配边陲,空有文状元的名声,在云雾县的第二年还穷得只能吃得起窝窝头。
隋姑娘的爹爹是丝绸富商,为了女儿不吃苦,为女儿带了许多的陪嫁。而辛县令被隋姑娘一番真情打动,也决定将婚礼办得风风光光。
云雾县常有山中迷雾,和风国大多数种水稻的地区不同,水稻在这里无法生长。所以灾民变成村民,花了五年时间,辛县令大婚的这一年,是村民们五年以来过得最好的一年。县令的大婚更是让这里的村民有了归属感。
有胆大的村民跑进云雾山里,说要给县令抓一只大虫,将皮毛作为献礼,却意外发现了住在山里的穆梅夫妇。两人当即被当做鬼怪抓进了县令的府衙。
“堂下何人。”辛县令蹙眉问道。
“鄙人李墨,和妻子在云雾山居住,自给自足。因不经常外出,所以村民误将我们当做了山中的精怪。”
“可有此事。”辛追每日审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现在出了这样一档子事情,他竟然还觉得有点乐趣。
“我进山时黄昏,风雨交加,加上他们打着两盏灯笼,我还以为是妖怪的眼睛。”村民黄二挠挠头,也为这乌龙感到抱歉。
辛追眯眼看着堂下二人,见穆梅身着布衣,但身上绣着的荷花栩栩如生,而男子身上绣着的鸟雀也十分生动,难怪村民会在惊慌之下将其当做怪物,直接套住两人的脑袋将他们绑来。这刺绣的工艺比他在临县找的刺绣师父高明许多,不禁心内打起了主意。
“你们二人的衣物是从何处来。”
“是小人的妻子绣的。”
“这绣工可不常见。”
“我们是从雪国逃难来的,祖上是风国人,因前些年战乱,就逃了回来,您也知道雪国擅长刺绣,内人的手艺也是从那边学的,加上她小有天分,这些年绣山中野兽,所以比临县的绣娘绣得还好。我们也经常拿一些绣品去临县换盐巴。”
“为什么不在云雾县换,而要舍近求远?”
“云雾县价格低,而且外县有相对熟悉的人,前几年,这里什么也没有。”
“既然你们已经在山中被发现了,在我的管辖区域内,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要遭受牵连,你们就划归到我云雾县吧,我给你们安排一处铺子,在云雾县教刺绣,卖刺绣,怎么样?”
“多谢县令,不过……”
“不过什么?”
“内人患有哑症,恐怕无法教人刺绣,而且我们在山中住惯了,我有一个主意,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请讲。”
“我在云雾县开铁匠铺,小人也会打铁,平时还在山中居住,寻找草药为内人治疗哑症,她可以做一些绣样供县里的绣房拆解学习,同时承接高端绣品的生意,另外听闻县令即将大婚,内子可以绣全套的婚服作为聘礼。只要我们的女儿以后可以在县中的学堂读书。”
“好。”辛追不是昏庸小吏,读书时便以行善作为为官之本,性子更是不与百姓斤斤计较。作为一县之长,有一个手艺高超的绣娘帮助,他简直觉得是天降祥瑞,自然不会为难她们。
李墨和穆梅就这样和云雾县的县长结了缘,往后十几年,毗邻雪国的云雾县渐渐成为了刺绣纺织的重地,女子们养蚕种桑,刺绣,男子们走南闯北,销卖。
云雾山倒是一直没有变化,村民们仍然因为迷雾不敢进入这座“神山”,有那么一个两个调皮的孩子会跑进去,铁定会迷路个三五天,最后被李墨碰上送出来。人们也神奇,为何李墨在云雾山不会迷路,传得多了,就称李墨是山神,小孩子们都叫他山神大叔。
“爹爹,你为什么不会在云雾山迷路。”连枝幼年时问过爹爹。后来爹爹才给她展示,阿娘纺织了一种丝线,肉眼难辨,将特殊的香料涂上,把这种丝线绕在经常走的小路上,就可以沿着丝线找到路,只是一般人嗅觉和视觉没有经过特殊的训练,所以找不到。
如今李连枝已经年满十六,无论是父亲找路的“小把戏”,还是阿娘的刺绣,都已经学了十六年,无奈天资不够聪颖,平日里也贪玩爱看话本子,刺绣的活计远不如辛追和隋青青的女儿辛慧。
自从李墨和穆梅帮县令扶持起了云雾县刺绣的产业,李墨和辛追就成为了把酒言欢的好友,辛追也才知道李墨原本也不是乡野村夫,家道中落,曾经也是个读书人。两家交好,辛慧和李连枝从小一起长大,更比她小六岁,辛慧就成了李墨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刺绣好,诗词棒,反观李连枝,样样都差一点儿,还不知羞。
李连枝有自己的小九九,她要到京城去做大生意,话本子里面写的,郎才女貌,虽然云雾县有最好的刺绣,但毕竟不是成衣,她要到京城去,开一家成衣店。只是这想法她没有和爸爸说,也没有和妈妈讲,只要她满十六岁,就拿着攒的钱出去闯荡。江湖辽阔,再也没有人会说她了。
可惜,李连枝一进京城的大门,就被一个少年偷了包袱。
十六岁生辰这天一大早,李连枝趁着父亲母亲还在熟睡,给爹娘留下一封说要去京都闯荡的手写信,就蹑手蹑脚的出了门。沿着丝线下山进了云雾县,见到了等在城边的辛慧。
“连枝姐姐,快来。”辛慧将一个小盒子递给她,又塞了一个绣着橘子花的荷包,连枝用手一摸,就知道里面是些散碎银子。
“我也给你带了生辰礼物,往后我们不能一起过生辰,但是我会一直给你准备礼物的。”连枝满眼含笑的对辛慧说。
辛慧送给连枝的是一把银色镶嵌宝石匕首,用来出门在外防身用的,连枝给辛慧的是一柄黄金打成的小剪刀,专门用来剪刺绣的线头。辛慧将连枝送上了提前找好的去京城的马车,就匆匆回了县令府。
从云雾县到京城需要一天一夜,一路上无风无雨十分顺遂。第二日的黄昏时分,暖阳淡淡地铺在马车上,草地上,城墙上。连枝背着包袱下了马车,闻着空气里桂花的香气,只见远处的城门守卫正在检查通关的文书。
“小姐,这是我家小姐要我交给你的,是京城的文书还有地图。我这就得折返回去,老爷明日就巡查地方回来了,不能被他发现。”
“多谢,这是我给家中的信,劳烦带回去给我娘,我和她在信中说安全到了京城会给他第二封信,这样她才放心。”
“明白了,祝小姐一路顺风。”
“林哥哥,你也注意安全。”
中秋佳节刚过,城里的花灯还没完全撤掉,好多的小商贩在叫卖兔子灯,连枝没见过,在铺子边上驻足。
“小姑娘,来一只?”
连枝想拿盘缠买一些,但手摸到了包袱深处,又觉得京城花销大,暂时还是算了,连忙摆手,于是看着地图朝城中的客栈走去。
又走了一段路,似乎是远离了热闹的街市,来到了一个岔路面前,也许是地图古旧,并没有标出这条岔路。她凭直觉往左走去,走了一段路听到吵闹声,还有穿着艳丽的女子在门口拉着男人往楼里走,身上穿得刺绣看似精美,实则不然,设计虽美但针脚漏针。
连枝直觉不对,却被一高个子的纤瘦少年看见,他穿着粗布衣裳,眼睛明亮鼻梁高挺,过来拉着连枝说是要她跟自己回家,口中还喊着娘子。
拉拉扯扯之中,连枝瞅准时机挣脱逃开,一口气朝着反方向跑到了客栈门口,伙计迎上来,问她是否要住店。她连连点头,却伸手拿盘缠时才发现,包袱放钱的地方——空了!
“我钱没了……”连枝急得直哭,这才想起来,刚刚那少年似乎在兔子灯那会儿就见过,他是个一直跟着她的小偷。
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连枝望着刚刚跑过来的小路,再没了勇气回去找那少年算账,更何况人现在一定跑了,只能明日报官。
如今她全身上下只有辛慧给她的荷包里还有钱,可惜这些碎银子不够一晚的住店钱,还差上一点儿。连枝看着柜面上的钱,又想哭了。
此时,一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连枝眼前,摊开手掌放下一锭银子。连枝顺着那人的臂肘向上望去,是戴了黑色头纱的男子。
“加上这个。”
男子扭头看过来,连枝觉得凉飕飕的,但还是说道,“多谢公子。”
“不必。”这人的声音也极其冷漠。
出门佩戴面纱,应该不想让人纠缠,像阿娘一样,连枝十分理解,就没说什么,只管抱着包袱上楼去住处,进门前朝楼下看时,男子已经回到了桌边喝酒。
一壶酒,两个酒杯,一叠花生,一叠青菜,和其他桌大鱼大肉的宾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连枝不再多想,她只能住一晚,明天要出门找个能住宿的地方,今晚要休息好。
连枝上楼后让小二打了洗澡水,她插上房门,将自己泡进暖暖的浴桶里,内心暂时得到了治愈,洗去了一路的车马劳顿。
而楼下,那黑纱男子的酒伴解手回来,是个穿着白色锦衣,扎着碧玉腰带的男子,束起高高的马尾,手中拿着一柄白扇,他正在发泄不满。
“什么?你晚上不和我住?”
“没错。你睡觉打呼噜。”
“我——”
“那你去哪里?”
“我刚刚买了另外半间房。”
“哈?!”
黑纱男子提着剑上楼,朝李连枝的房间走去,当着白衣男子的面,从窗户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