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洪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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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五年农历四月末,云镇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涝事件,仿佛是上天给这座原本就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降下的一场灾难,让它又增添了几分穷困之色。许多家庭因此需要把玉米捏碎了当米饭吃才能吃饱饭,我家便是这众多不幸家庭中的一个。

四月原本是一个悠闲的月份,没有农活要忙,温度也正好,春天的微风已经吹了两个月,早已吹跑了冬日的寒气,夏季的炎热也还未到来。男人可以趁此时聚一块儿喝着小酒谈天说地或者支起桌子桥牌打上一打,女人们也可以交流交流今年播种的心得,小小期待下秋天收获的美好,把破衣破鞋拿出来补补,再纳几双青布鞋,鞋垫。这日,三五妇女像往常一样聚集在我家东屋里说说笑笑,为什么要说往常?原是家里的长辈们好客,通常人们无事儿时总喜欢聚集在我家摆龙门阵,且人们喜欢喝爷爷炖的茶。爷爷炖茶有点小讲究,他喜用青沙罐,沙罐的造型也比较独特,与圆肚子的茶壶不同,它是葫芦形状的,上葫芦肚只有下葫芦肚的三分之一大,上端开了口,壶嘴与手柄对开,壶嘴长两厘米,手柄长六厘米,壶高不超过十六厘米,直径不超五厘米。每次炖茶他先把装有九分满水的青沙罐放地炉上,水烧开后将地炉的火用煤块盖住,只留下一点点小火苗,再把沙罐放上头,用手抓一小撮茶叶丢进茶罐里,这个过程他一般不让人代劳,因为他的手就是每罐茶量的称,等茶叶在茶罐里头逐渐翻着白泡,略微从边缘溢出,他再端起手柄,用竹片拂去浮沫(爷爷自己喝时是用嘴吹走浮沫的),分进青沙杯给人享用,这样炖出来的茶浓淡适宜,色泽清透橙黄,茶香浓郁,加上青沙陶罐特有的气孔,装上茶还会滋滋冒着小气泡,所以人们也喜看爷爷炖茶的过程。我也很喜欢看。大家聊的正欢时,一声惊雷吓了人们一跳,春天打雷本没什么好奇怪的,随后又是一声,这声比刚才的声还大,屋子里的人便聊起了雨来,其中一妇人说:今年春季雨水充足,玉米苗长势不错,青绿青绿的,移栽到田里的禾苗也已经转绿,秋天应该能有好收获。另一人说:那可不见得哟,你听这雷声,这么大,连续打了好几个了,那闪电炸得跟炮仗似的,要望菩萨只是吓吓我们,不下大了才好啊,田里的禾苗刚转绿还没开始长高,水不能盖过叶子去,这雨下大了那田里的水涨满盖过叶子去,这苗子长起来容易长虫不说,出花结稻穗的时候也结的不好啊。正说着呢,又一声闪电“砰”的响起,屋里的人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离开,出了东屋门,已经开始下起雨滴,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到他家一坐就是半天,就是啊天都快黑了,这雨要下大了赶紧回家吧,说完便各自回家去了。我因不喜人多,时常家里来人的时候就躲到西面的菜地里看落日,或者坐在堂屋门前的门墩上发呆远眺小河对岸的青山。这会儿我正坐在门墩上,听着打雷声,看着闪电闪进青山沟壑间不见。这场百年一遇的大惊雷大闪电没有让我感到一点害怕,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数着下个惊雷和闪电到来的时间,一,二,三,四,又一道亮光划破天际掉进沟壑里“砰”“轰”闪电声和雷声同时响起,声音逐渐减弱直至消失,我默默的数着,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五道,六道,七道,数到第七道时闪电惊雷结束,瓢泼大雨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哗哗啦啦地往下掉,眨眼间,茅屋的屋檐就像一排气势磅礴的瀑布,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见青山了,只得走到屋檐下伸出右手,放在“瀑布”下感受着水流流过手心和手背的感觉,四月的雨还带着一点冬日的寒凉,不知为何我特别喜欢这种感觉,这种从手心到心脏冰凉的感觉,遂觉得的一只手不够,又伸出左手,用双手捧着接从屋檐落下的雨水,手从肚子前的高度越举越高,直至于下巴平齐,水流从手捧溢出,顺着袖口流进袖管,又从手肘处滴入腰间裤子鞋子。直到鞋子裤子上衣前面已经全部被打湿,我才悠悠转身蹑手蹑脚的回屋去换衣服。第二日,雨依然下着,看起来是从傍晚开始便没停过。雨势稍微比昨晚要小些。我被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吵醒,起来一看,一家人站在西屋与厨房连接的门框处,看着被雨摧毁的厨房,屋顶已然被掀翻,只留下三根横柱,这间厨房的屋顶本是用一部分茅草加透明塑料纸搭的,没有什么牢固可言,昨晚是百年难遇的大风大雨自然是保不住。灶台本是泥巴垒成的,被大雨浸湿后,深灰色台面泛起一层稀泥浆来,地面更不用说,那本就坑洼不平的黄泥地面此时正与雨滴相互较量着,你一拳我一拳的,密密麻麻的来往着。母亲一个劲儿的数落着父亲,嫁给你没享过一天福就算了,现在这厨房都吹没了,今天这饭我是不做了,你想办法做去吧。父亲不吱声,看着露天的厨房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取来草帽戴头顶披上蓑衣,冒着雨去厨房准备拿来拿来锅碗瓢盆,经过大雨的洗礼这些用具各自粘上了独属的印记“黄泥巴点”,父亲带着他们去到水缸旁舀上一大瓢水,哗啦往盆里一倒,把每个锅具都清洗了一遍,踩着满脚黄泥去到堂屋,摆开堂屋的小方桌,支开菜板,堂屋墙角捡上十几个小土豆,舀上半升米往盆里一倒,再次折回水缸里舀水将米与土豆洗干净了回来,而后爬去堂屋的夹层上取下一块儿腊肉,切下小半块儿,直接放菜板上切下放进炒菜的铁锅里,将刚才淘洗好的米放在地炉上,把地炉的火篓到最大,水开再煮两分钟将其水分过滤,上铁锅炒腊肉,把腊肉里的油逼出来,下干小土豆煸炒,炒至土豆皮起皱,将米饭盖在上面,抬锅用细煤将火盖住,再放上铁锅慢慢烘烤,直至闻到轻微的焦糊味儿,一锅土豆盖饭就好了,一铲子下去,翻起锅底的土豆腊肉来,瞬时香味扑鼻,闻着味都要流口水。门外暴雨肆虐,门内生活美味。生活,什么是生活?我想生个火做个饭活下去就叫生活。早饭一家人就这样解决了,父亲本是厨师,做饭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手拿把掐的的事情。早饭过后,雨势还未停,母亲担心地里的庄稼唠唠叨叨起来,硬是催促父亲冒雨下田里去看看,如果水太多就挖个口把水放掉。父亲被母亲叨的不耐烦,拿上锄头蓑衣草帽正准备动身,刚踏出堂屋门,便看见东北面滚滚而来的黄河水,它像一头巨大的猛兽,张着它的血盆大口,吞噬着它所经过的一切,沿河的稻田瞬间被吞噬殆尽。见此情形,父亲慌忙跑去西面菜地上看情况,站在西面的菜地上往西看可以望见小河的一小段,也可望见我家的稻田。眨眼间,那携带着怒火的“巨兽”便要流经我家稻田,父亲呆愣在原地亲眼望见稻田在顷刻间被巨兽吞没。我戴着草帽轻轻地来到父亲身后,看见他定定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小声探寻的喊道:爹。父亲依然站立不动,阴沉着嗓音回答道:你来了,下这么大雨你出来做什么?我上前两步与他并排站立,回道:我本来想跟你一块儿去田里放水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眼下不用去了……抬头看了看父亲,雨水从帽檐落下,形成一层薄雾,透过这层薄雾看他俊朗的脸庞此时似被一层乌云覆盖着,阴沉阴沉的,我没敢再说什么父女俩没在说话,转头像他一样定定的眺望着远处,琢磨他此时的心情。现在我们的目光所到之处的低洼平地已然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海浪”此起彼伏,水流湍急,水面漂浮着各式各样的树根树枝,流动的河水发出轰轰的响声,时不时还有硬物碰撞,树枝折断的声响,水流拍打在学校底下的崖壁上,嘣,哗,感觉学校的楼体都在颤抖。我们站立了许久,鞋袜裤腿都已湿透。啪嗒,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父亲深深吸上一口,紧闭双唇,稍许烟雾从鼻孔冒出,与那雾气交织在一块儿。一支烟燃末我有点头昏。此时父亲将烟头丢弃在地说道: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洪水,看来今年田里是颗粒无收了,父亲又长长舒了口气,我们进屋去吧。踩着地上的小水坑与父亲一道进了屋,他把刚才的洪水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母亲听后:哎哟,天爷啊这可怎么办啊,田都给淹了。父亲未理会母亲继续说道:看洪水的涨势应该携带了不少泥沙乱石,这势头看来山坡上的玉米苗估计也被冲刷掉不少。爷爷像是见惯了这类事情神情淡漠的道:天灾人祸,这个没办法,只能等水褪去之后再做打算了。这次洪水持续了一周才消退。洪水褪去后低洼的田地被一米七八的泥沙乱石掩埋,河床也比原来高出一米半,看着满目稀泥乱石断树根树枝,人们只能唉声叹气,只愿那太阳能多晒些时日,将这泥沙晒得干些好清理。这些被掩埋的田地只是一部分村民的,还有小部分村民的田未被波及,因为他们的田要比河床高二十米左右,平时需要日日从河里抽水才能灌溉稻田,这回倒是老天帮了一回忙,可以两周不用自己灌溉稻田了。

我家地里的粮食原本是够吃,这次洪灾给家里带来不小的打击,一年不能有收成,那就要断两年的口粮啊。山坡上也没多少地,即使顿顿吃玉米碎煮饭也不够,为了孩子们能有饱饭吃,父亲跟一个花灯戏班走南闯北去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他才回来,回来别人家的田地里的泥沙乱石都基本清空,大致恢复成原有的样子,只有我家的还是去年洪灾后的模样。母亲见父亲回来蝶蝶不休述说着她这大半年来的不易,指责父亲都快到插秧时候了,那田里仍然被乱石掩盖,仅凭她二人怎么能在短短半月就将稻田出清干净?父亲默默的听着母亲的愤怒与指责。过了几日父亲不知用了什么打字招呼来邻里乡亲一同去清理稻田了,人多力量大,原本两人需要半年才能出清的工程,在父亲的运作下一周就结束了,正好能赶上今年的插秧季。田是清出来了,但是他们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之前一周一日三餐得做饭招待干活的邻里,每日二十来人把前年收的稻米吃的所剩无几。父亲走的这大半年母亲一直用玉米碎参和稻米一起煮饭,希望这些余粮尽可能的多撑撑。这一趟父亲出去也不知挣没挣到钱,总之家里的余粮吃完了以后,他去找了一户没受过洪水灾害的人家借了三百斤稻谷,说是等秋天新稻谷出来之后就还他。我们靠着借来的稻谷,加上玉米碎紧紧巴巴挨到了新稻谷丰收。被洪水吞没过的稻田第一年种的稻谷收成并不好,比起往年减产一半。交完两年的粮税,再还人三百斤之后便基本不剩,稻米就着玉米碎也只够我们半年口粮,等年一过,就没了。为保证粮食能够吃到来年新米出,母亲把家里的玉米尽可能都磨成玉米粒顿顿掺和着米饭一起煮,必须要撑到秋季新稻收割。

即使家里已经穷到需要顿顿玉米参稻米才能勉强支撑到来年新米出,父亲还是会慷慨的给上门的乞丐装上一大碗实实在在的米饭,后来有一位乞丐每周会来一回,父亲与他好像有种墨守的约定,一周里父亲会有一日下午特意留在家里做饭,这回他做的饭里没有玉米碎,而且煮的也比平时的量多,每当这时候,我就知道那个乞丐又来了。有一回我很好奇乞丐长什么样,跟着父亲一同出了东屋门,东屋东面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块大石头,那是大伯家的这块空地与邻的界碑,乞丐就坐这块石头上。父亲把装冒尖的米饭递给我说:小美,来你拿过去给他吧。我内心有些许害怕:我不想去,怕他。父亲和蔼的笑笑说道:没事儿你去吧,他经常来。我瞪大眼睛说:就是他吗?父亲面色平静:是的。我接过碗,试探性的一步一步往前走,慢慢靠近那乞丐,乞丐也静静的望着我。走进了乞丐身旁仔细打量起他来,不是很脏,衣物也没有补丁,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和两边脸颊,大眼睛高鼻梁,五官俊朗,头发好像是才洗过的,怀里抱着一根深棕色的木棍,看起来比较瘦。我将碗递给他说:这是给你的,你吃吧,说着顺手将筷子也递给他。乞丐接过碗大口大口吃起来,我就蹲在地上看着他吃,吃完后乞丐默默的伸出手将碗递回给我,我接过碗又好奇的打量了他一番,转身看见父亲在身后,说道:爹他吃完了。父亲说:你再去盛一碗来,记住要压紧实像刚才那碗一样。我回答:好的。便拿着碗回了屋,与母亲正好迎面碰上,母亲念叨父亲说自己都不够吃还给乞丐,说着接过我手里的碗,换了一只同样的碗装了与刚才同样多的份量递回给我说:装好了,你端去吧。我虽不喜欢母亲整日唠叨,但也不能做什么。接过母亲手里的米饭朝着乞丐的地方走去,来到乞丐跟前,再次把碗递给他,乞丐这次没有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个小缺口的大碗,示意我将米饭倒进破碗里,我扭头望着父亲,眼神询问父亲是不是这样做,父亲点点头,得了许可我使足了劲儿将米饭全部按压进破碗里,乞丐的碗比我带来的小,卯足了劲儿压最后还是剩下一点,我有些懊恼的说:你怎么带这么小的碗,下回带个大点的,这都装不下了。乞丐依旧没有说话,父亲则平静许多,说道:装不下便不装了吧。于是乞丐站起来准备离开,离开前回头看了看我与父亲,全程没听见他说话,这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哑巴。与父亲站在原地看着他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我好奇的问:爹,他是哑巴吗?父亲摇摇头,那他是聋子?父亲看了我一眼又摇了摇头说:也不是。我更加疑惑了:他不聋不哑的为什么不说话。父亲笑笑没说话。这应该也是被淹了田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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