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窗帘切割成窄缝，勉强挤进光耀城大学这间六人宿舍的角落，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细密尘埃。一股沉闷的热气混杂着年轻男性的汗味、隔夜泡面汤的酸腐气息，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
李非靠在自己的床铺上，那本摊开的《新纪元基础物理学导论》停留在第32页，已经很久没翻动过了。书页上的公式和定理像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被窗外远处中央穹顶区那些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摩天楼群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闭着眼，不是休息，而是在“倾听”。
不是用耳朵，是用那刚刚在他这具年轻身体里苏醒不久、却仿佛蛰伏了漫长岁月的“心灵感知”能力。
意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无声地向四周扩散。宿舍里另外五个室友的思绪像模糊的无线电波，断断续续地传来：下铺的王胖子在梦里大快朵颐，口水都快滴到枕头上；对面床的李思哲在虚拟世界里激烈战斗，手指无意识地在床沿上敲打；隔壁床的张涛正因微积分作业抓耳挠腮，焦虑的情绪几乎凝成实质……这些思绪如同背景噪音，混沌、微弱，又透着青春特有的浮躁。
直到，他的“感知”触碰到门口下铺那个刚刚悄无声息溜进来的人影——陈昊。
嗡。
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刺痛感的“信号”瞬间攫住了李非的神经。那不是单纯的疲惫或焦虑。是??痛??。尖锐、浓烈、新鲜得如同刚刚撕裂的伤口。
李非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丝褶皱。意识无声地聚焦，穿透单薄的T恤布料，掠过皮肉下剧烈搏动的心脏。一幅模糊却令人心惊的图像在他脑海深处强行勾勒出来：陈昊的左侧肋骨，最下方那根，一条新鲜的、锯齿状的裂纹清晰地印在骨头上，周围的肌肉组织肿胀充血，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细微的抽搐。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粘腻的冷汗，紧贴在T恤下，混杂着汗水的是……淡淡的血腥味，以及更深处传来的、属于地下格斗场那种特有的混杂着廉价消毒水、尘土和浓重雄性荷尔蒙的浑浊气息。
这气息……李非的灵魂深处，属于前世那个在实验室里耗尽最后一口气的自己的某些碎片，被骤然惊醒。那是在无数次失败实验后被抬走的“素材”身上弥漫的味道。是绝望和野蛮的味道。
陈昊动作很轻，像一头受伤后本能隐藏踪迹的野兽，把自己摔进床铺。一声极力压抑、却因疼痛而无法完全吞没的闷哼，还是从他紧咬的齿缝里漏了出来。他把自己蜷缩起来，脸深深埋在枕头里，只露出汗湿的、微微颤抖的后颈。
李非的心沉了一下。这伤绝不是打球或者意外能造成的。结合那地下格斗场的气息……答案呼之欲出。前世在冰冷实验室里挣扎求生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对“失控”和“暴露”的警惕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重生一世，他唯一的渴望就是远离漩涡，找出前世被谋杀的真相，保护好这条来之不易的新生命。任何可能暴露能力的风险，都可能将他再次拖入那个名为“实验品”的地狱。
他强迫自己收回那缕探出的意识，如同收回一把危险的匕首。精神印记——这个世界的特殊规则在他脑中闪过。每一次能力的使用，都在精神的维度里留下独特的、可能被追踪到的“指纹”。他不敢确定刚才那瞬间的探查是否足够隐蔽。谨慎。必须谨慎。
李非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摊开的书本上，试图将那些公式强行塞进大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指关节微微泛白。
宿舍里只剩下电风扇单调的嗡鸣和王胖子越来越响的鼾声。时间仿佛凝固在闷热的空气里，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是煎熬的半小时。李非听到对面床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抬起眼。
陈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背对着他，弓着腰。午后的光线从窗帘缝隙溜进来，恰好落在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骨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他似乎在忍着极大的痛苦，肩膀的线条僵硬如铁。宿舍里很安静，只有他略显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清晰得有些刺耳。
李非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然后，陈昊猛地转过了头。
那一瞬间，李非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下。
陈昊的眼睛，不像刚睡醒的惺忪，也不是疼痛带来的浑浊。那双眼睛里是极其清醒的、燃烧着某种激烈情绪的光——混杂着痛楚、警惕，以及一种被逼到角落、退无可退时才有的凶狠，像一头受伤后亮出獠牙的孤狼。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更显出一种狼狈的戾气。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锁在李非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几乎要将李非钉在原地。空气骤然绷紧，宿舍里电扇的嗡鸣和王胖子的鼾声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开去，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李非。”陈昊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粝感，打破死寂。他盯着李非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得能剥开一切伪装，“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来了。
李非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撞，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暴露了？什么时候？是自己收回感知时的那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被他捕捉到了？还是……他本身就有着某种对精神窥探的直觉？那肋骨上的伤……难道是某种特殊体质带来的？
前世无数次在实验室里面对研究员审视的记忆碎片疯狂闪现，那种被当成小白鼠观察的冰冷恐惧几乎要本能地淹没理智。撒谎？矢口否认？大脑飞速运转，评估着每一种选择的后果。
目光扫过陈昊那双布满血丝、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眼睛，扫过他因忍耐疼痛而不断颤抖的嘴角，扫过他紧握得骨节发白、指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格斗场尘土的手……
刹那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
信任。
这个在前世如同奢侈品般遥不可及的东西。重活一世，如果连一丝建立真实羁绊的勇气都没有，那他追求的“真相”和“守护”，是否终将再次沦为孤身一人的挣扎？陈昊眼中的凶狠之下，分明是同样深重的恐惧——恐惧暴露，恐惧失去，恐惧牵连他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压过了对“精神印记”暴露的担忧。
李非缓缓放下手里的书。没有回避，目光沉静地迎上陈昊那双燃烧着痛苦和质问的眼睛。
“对，”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我看见了。你左侧最下面那根肋骨，裂了。”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地方的名字，像是投石入水，激起涟漪，“还有……那种地方的味道，沾在你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
陈昊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眼里的凶狠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所取代。那里面似乎还掺杂着一丝被彻底看穿的狼狈。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却没能说出任何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被汗水浸透的苍白和因剧痛带来的细微抽搐。他甚至下意识地，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极其轻微地、想要护住自己受伤的左肋。
宿舍里静得可怕。窗外城市的喧嚣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只有两人之间无声的电流在噼啪作响。
过了漫长的几秒钟，也许是更久。陈昊紧绷的肩膀终于一点点垮塌下来，像一座失去支撑的山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牵扯到伤处，让他脸上肌肉扭曲了一下。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声音里的凶狠消失了，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被戳穿秘密后的沙哑，“这种事……普通人不可能知道。”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李非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重要的是，你现在需要去医院。”
陈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又带着点嘲弄的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声：“医院？怎么解释？说我自己摔的？还是说被车撞了？这种伤，正规医院一查就露馅。而且……”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去过那里。”
“那就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意外。”李非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比如，从楼梯上滚下去。或者……被校外的小混混堵了。你选一个。总之，骨头必须接上。”
陈昊猛地抬头，再次死死盯住李非。这一次，他眼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震惊、狐疑，还有一丝挣扎。他似乎在权衡李非话语的真实性，以及这个建议背后可能的代价。
李非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属于重生者的眼睛里，没有少年人的冲动或好奇，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洞悉世事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真诚。
这真诚，在陈昊此刻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珍贵。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不知哪栋大楼的反光玻璃晃过一道刺眼的光斑，在宿舍墙壁上划出一道刺目的亮痕。
陈昊紧握的拳头，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他眼中的挣扎逐渐被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狠厉取代。他避开李非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尘土和干涸血点的手。
“……谢谢。”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
李非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扫过陈昊青紫的手背。“那个地方，”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别再去了。那不是长久之计。”
陈昊的身体再次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我知道。”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言喻的苦涩。他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处，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他咬着牙，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今晚……我自己去处理。”
李非看着他佝偻着背、踉跄走向宿舍门口的背影，那背影透着一种被生活碾过后的沉重和孤绝。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
当陈昊的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时，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李非，声音低沉而沙哑，像一块粗糙的磨砂纸，轻轻擦过寂静的空气：
“李非……”
“……小心点，兄弟。”
那一声“兄弟”，生涩得如同刚刚才学会这个发音，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说完，他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影里，留下沉重的脚步声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在闷热的空气中缓缓弥散。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李非依旧坐在原地，目光落在陈昊空荡荡的床铺上。宿舍里重新被电风扇的嗡鸣和王胖子规律的鼾声填满，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当他选择坦白并伸出手时，一缕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属于他李非的精神印记，已经悄然留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它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盏小小的信号灯，微弱，却真实存在。
平静的海面下，第一道暗流已然涌动。
新的纪元，新的生命，新的羁绊……以及，那如影随形的危机感，从未真正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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