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书页粗糙,墨迹浓淡不均,字里行间甚至还有前人涂画的痕迹,一股浓郁的油墨和尘埃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无数细小的碎片在脑海里瞬间炸开!原主记忆深处关于纸页书墨那近乎痴狂的、绝望的渴望,像火山熔岩般汹涌而来;同时,属于林风现代思维里,关于文字所代表的力量、信息、文明秩序的种种宏大概念也在激烈碰撞!心脏在胸腔里猛烈擂动,震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拿着吧,小子。”李掌柜沙哑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块老树皮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有心气,这东西权当抵了你的……‘书钱’。”他特意在“书钱”二字上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个极其细微的、辨不清是嘲弄还是某种奇特赞许的弧度。“你解了我店的局。”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空荡荡的草筐,“……有本事的人,别困死在泥地里。”
说完,李掌柜再不多看一眼,干瘦的身体在门边的薄雾里轻轻一转,那身灰布袄的身影便无声无息地融进了小径尽头愈发浓重的晨曦迷雾之中,如同晨雾里浮动的幻影,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册粗糙的《千字文》沉甸甸地压在沈默微凉的手里。
周氏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呜咽。她依旧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双手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嘴,生怕再发出一丝声音惊扰了什么。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珠,此刻像枯井里突然被投入了两粒火星,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沈默手上那册《千字文》!不是恐惧,不是麻木,而是一种让沈默的心脏都为之抽紧的——贪婪的渴望!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燃烧,是足以燎原的、属于绝望者最后拼死一搏的火光!泪水无声汹涌而出,这一次却没有滑落,只在凹陷的眼窝里汇聚、闪烁。
土炕那边再次传来令人心悸的拖拽声。沈默猛地扭头,只见父亲沈石放弃了那徒劳可悲的撒麦动作,正用独臂强撑起残破的上半身,一寸寸艰难地朝着炕沿挪动!他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同样死死盯住沈默手中的书册,眼神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几乎要将纸张点燃!
“……拿……拿着!”他喉咙深处发出拉破风箱般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咯血后的腥气,“念!给老子……念!死里念!”
沈默拿着书册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起苍白。他不再犹豫,甚至没有去看身后母亲那炽热得灼人的目光和父亲挣扎嘶吼的模样,大步走回那间破屋。
陋室内静得可怕。泥地中央,那堆昨日还闪耀着诱人光芒的黄铜钱,此刻黯然失色地堆在破桌角,沾满了潮湿的泥尘。而破门板重新被沈默奋力顶上,勉强隔绝了院外的晨风与凄凉的泥泞景象。昏暗的天光透过纸窗上的破洞,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脚边。
他搬过那张唯一的破木凳,凳腿在他沉重的动作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无视桌上铜钱旁冰冷的粗窝头——第三个,他依旧没动。沈默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那册《千字文》摊开在油腻腻的桌面上。
书页粗糙发黄,细小的尘埃在翻开时被搅动,在昏暗的光柱里翻滚浮沉。翻开封页,手指触及那些冰冷而略显僵硬的墨痕。第一篇《天地玄黄》,横平竖直的字迹带着刻板的匠气,却在这死寂的茅屋里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铁锈味的威严光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腔里弥漫的是挥之不去的霉味、昨日残余的药气、还有一丝被父亲奋力挣扎搅起的泥土腥气。声音,在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压抑成一种极其低哑干涩的、带着属于沈默这个十四岁瘦弱少年特有气息的声线:
“天……地……玄……黄……”
四个字,每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强行拽出来的粗糙石棱,摩擦着干裂的喉咙壁,又哑又涩。这是沈默从未说出口的语调,是原主记忆里偷听村塾时模仿过的声音,此刻混杂着林风的灵魂意志,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少年嗓音特有的那种尖细稚嫩被强行压住,透出一股不合年龄的沉郁。
“……宇……宙……洪……荒……”
念诵声低低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隔着薄薄的土墙,灶房那边,所有拖拽挣扎的声响戛然而止。空气被无形的细线勒紧,绷得死寂一片,只有沈默自己的心跳在沉闷撞击着耳膜。
他念得很慢,眉头紧蹙。属于原主贫瘠记忆里的那点可怜积累迅速耗尽,很多字眼陌生而拗口。林风的现代思维飞速运转,依靠着强大的逻辑和模糊的古文知识结构去生硬地推演下一句的衔接与意义。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纸页,指尖下粗糙的纤维感和油墨的颗粒感如此真实。这种触感,与他记忆里光滑的触摸屏、带着皮革芬芳的便签纸形成了极其强烈的碰撞。一种巨大而荒谬的疏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指尖漫延上来,几乎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温热的气息吹拂过他耳后的鬓发。
沈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特战队员的本能在刹那间咆哮警戒!背后有人?是王癞子的报复?!
动作快过思维!握在手里当书签用的那枚带着锈蚀棱角的铜钱猛地被攫紧,锋利的边缘瞬间顶在指缝间,化为隐蔽的凶器。就在他即将爆发力量拧身扑刺的刹那——一个极其细微、极力压抑住的、带着无尽哀求和……某种无法形容的悲怆气息的抽噎声,极其轻微地在身后响起。
像被针扎了一下,沈默的力量瞬间溃散。他僵硬地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眼角的余光艰难地向侧后方扫去。
是周氏。
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跪坐在冰冷湿硬、布满细小砂砾的泥土地上,就在他板凳之后一步之遥的距离。单薄的身体佝偻得像一只煮熟的虾,整个人努力地蜷缩着,几乎要陷进冰冷的地面里。她的位置非常奇怪——既不想挡着那从破窗纸透入的、唯一能照亮桌面的微光,又想尽可能地靠近那册书、靠近沈默念诵的声音。她双手死死地交握在胸前,十指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发白,身体像打摆子一样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和尘垢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呆滞。唯有那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浑浊、枯黄,此刻却瞪大到极致,眼珠如同被无形的线拴在那册《千字文》上,随着沈默念出的每一个生涩而低哑的字符,眼珠便在干涩的眼眶里微微转动一下,像是在贪婪地吞咽、咀嚼着那虚无缥缈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