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微微,在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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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一个穿着体面的蓝绸袍、留着八字胡的客人刚用完朝食,在伙计殷切递上漱口茶碗时,正颇为惋惜地用筷子敲了敲面前一个几乎见底的青花小汤碗:

“……可惜了这口滋味儿,汤是好汤,菌也算香,若能撒点细盐……啧啧,那才叫一个‘鲜’字当头……”语气虽轻,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绷住了李掌柜的神经!

“掌柜的,”沈默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如同轻轻拂过李掌柜紧绷心弦的手指。他向前微不可察地踏了半步,几乎凑近到只能让面前两人听见耳语的地步,眼神却亮得惊人,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滚烫地落在对方耳中:“您刚才听见了……那位贵客说的汤……差就差那么一点。”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眼角微微挑起的一丝弧度,在那张带着菜色的少年面孔上,显出与其年龄和处境格格不入的锐利锋芒。他的声音更低更沉,带着一种诡异的、直指核心的蛊惑力:

“用清水吊出来的菌汤……再配上这点新鲜货……”沈默的目光转向筐里那些耀眼欲滴的黄色精灵,“今日就能采到新鲜菌子的……整个临水县……怕是只有我一个。”

声音微微一顿,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您店里的野菌汤,若撒上一小撮细盐……再配上这些今日山精……明早望江楼的雅座……”他微微前倾一点身子,气息带着少年人饥饿的微热,拂过李掌柜干枯的手背,“……怕是会座无虚席吧?”

李振业那只本来抚着袖口灰尘、看似漫不经心的手猛地攥紧!指尖深深陷入了靛蓝的棉布面料里,捏得指骨泛白。一股混杂着震撼、狂喜和一丝被说中心事的、近乎战栗的激动电流般窜遍他全身,让那总是微蹙的眉心都剧烈地跳了跳。他甚至没有再多看那筐菌子一眼,目光锐利如钩子,死死锁在沈默那张营养不良却眼神亮得瘆人的脸上。

短暂的、如同凝固了一般的死寂。空气沉重得能滴出水来,只有巷口隐约传来的市井叫卖声和风拂过泔水桶的黏腻声响。

“去,”李掌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斩截命令,是对身后那个一直噤若寒蝉的帮厨说的,“带他……从后面绕进小灶间。别弄脏地方!”他眼睛依旧钉死在沈默脸上,“你的东西……小厨房开价。”

干瘦的身躯侧身让开窄窄的门径。沈默微微垂下眼帘,敛去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沉默地拎起草筐,跟着那同样噤声屏气的帮厨,悄无声息地拐过堆着杂物、油垢厚厚的墙角,隐没在望江楼后门幽深的阴影里。

沉甸甸的铜钱倾倒在破屋那张豁了个大口子的木桌上,发出哗啦啦一阵沉闷厚实的金属撞击声。一百二十枚!每一枚都带着磨圆了棱角的旧痕,边缘绿迹斑斑,在漏进窗棂的昏昏天光下,依旧散发着一种黄铜特有的、沉甸甸的光芒。

周氏如同被蛇咬了一口,猛地从墙角惊醒。她茫然地睁大眼睛,似乎还在确认眼前的景象。随即,巨大的惊恐取代了麻木,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桌边,枯瘦的手指剧烈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那些还带着少年体温的钱币。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在布满深刻皱纹和尘灰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

“默……默郎……”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的哭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哀求,“这……这是哪里来的钱?你去……你去做了什么?王癞子……”那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了她的舌头,她猛地住了口,身体筛糠似的抖起来,眼神惊惶地在沈默瘦削的肩背和那堆钱上来回扫视,仿佛那堆铜板下一刻就会化出獠牙咬人。“不……不能……惹不起的……”

钱堆旁还放着一个小布包,散着一点温热的水汽和若有若无的熟食香气。沈默沉默地解开活扣,是三个成人拳头大小的、掺着细碎麦麸的粗粮窝头。这是他回来路过杂食铺子用五文钱买的——对于昨天只能喝照见人影米糠汤的沈家,这就是无上的佳肴。

钱声和母亲绝望的哀泣似乎惊动了后屋。土炕那边传来重物拖曳过泥地的声音。沈默回头,只见炕沿上,父亲沈石只用他那条独腿强撑着,另一只手扶着断床的木沿,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竟然拖拽着自己那截空荡荡的裤管和木头假腿,一点一点地挪了下来!蜡黄的脸上因为巨大的痛苦和用力而扭曲变形,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喉头发出嗬嗬的粗重喘息。他那只唯一还能使力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抠在炕沿的木刺里,眼睛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那堆金光闪闪的铜钱。

“咳……”他张开嘴,剧烈的咳嗽爆发出来,甚至顾不上去管嘴角溢出的血沫。他似乎想说什么,枯槁的脸上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病态的渴望光芒,这光芒刺穿了他日常的麻木和绝望,显得格外骇人。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桌子上的那堆铜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那里面涌动的情绪炽热得几乎要将他自己点燃!但那目光随即又扫向沈默背来的草筐,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剧烈的失望再次狠狠攫住他,咳嗽更加凶猛,几乎要撕裂他的胸膛。他猛地伏在炕沿上,咳得撕心裂肺,浑浊的眼珠翻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下去。

“爹!”沈默的心猛地下沉,来不及细想,抢步上前一把扶住父亲几乎脱力的身体。掌心传来嶙峋硌手的肩骨触感,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还有父亲压抑在喉咙深处那破风箱般的咳喘。沈默咬紧牙关,强行压下一瞬间涌上喉咙的酸涩和眩晕感,用瘦弱却异常坚定的身体支撑住父亲的大部分重量,几乎是将他半拖半抱地挪回炕上冰冷的草席上。

直到沈石气息稍稍平复,沈默才重新直起身。他看向那堆仿佛烫手的铜钱,母亲周氏已经停止了哭泣,脸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麻木,眼神如同死鱼的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