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创可贴

换源:

  “抓住他们两个!”

“快把酒瓶抢下来!”

台上传来几声呼喝,阿杰扭头看去,此时数个男子已爬上舞台。

那里靠近香槟倾泻而下的地方,水流湍急,他们几个拼尽全力才勉强扛住急流的冲击,但一个个仍红着眼,奋力往那对新人蹚去。

新郎、新娘也注意到了这些对他俩形成包围的人,两人对视一眼,放下香槟酒瓶。

可金黄色的酒水仍从已经竖起的瓶中汩汩涌出,其势丝毫不减。

那些人不由愣住了。

见此情形,舞台左边身着黑色毛衫的男子急得大喊:“快去把瓶子抢下来,堵住它!”这才让哥几个重新行动起来。

眼看那些男子离新人越来越近,新郎新娘却没有做任何防备。

他俩的目光不约而同从香槟酒上移开,凝视到一起,仿佛旁边的人——甚至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

两双手轻轻牵挽。

新娘踮起脚,凑近新郎,在他脸颊印下一个轻吻。

目光交织的瞬间,已卸去所有伪装的两人同时漾起了微笑。那灵犀仿佛一道天光,给这嘈杂混乱的大厅注入一股无名纯静,甚至把人群中充斥的那团漆黑的恐惧和怨恨也在刹那间——也只在刹那——化为了某种亮色。

接着,新郎和新娘开始缓缓下沉,在完全没入水中的那一刻,新娘把脸轻轻靠上了新郎胸口。

两人很快便消失在水底,只剩新娘白色婚纱那长长的尾摆在水中缭绕,宛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随着最后一缕白纱沉没不见,大厅中的扰攘在减弱了片刻之后陷入更大混乱。

“酒瓶呢?”这时舞台已被完全淹没,一个平头男向另外几个先前与他一起爬上舞台的人吼道。

其实那几人都埋头在水下搜寻,可一次次随着换气浮出水面的都是一无所获的表情。

但就在这些人中央,一股从水底冒出的暗流仍汹涌翻滚。

大厅另一边,一个显然不谙水性的美女由于失足从桌上栽入水中发出了这场异变以来大厅里第一声尖叫。

这尖叫立刻击穿了人们最后一点心理支撑。

接着,尖叫像瘟疫一样在这被上涨水势越逼越狭小的空间里四下蔓延。

伴娘、原先和阿杰同坐一桌的女生、新郎的表姐…一个个认识、不认识的美女都失去了原有仪态,有的尖声哭喊,有的以歇斯底里而又笨拙的动作拼命挣扎——在不知情的旁观者眼里那也许更像癫痫发作。

有的想要救人或被救,可在这封闭空间里,即便抓住了某人又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人得救?

此时“美女”两字在她们身上已失去了所有平时蕴含的外延意味,而仅仅作为一个名词指称这些在死亡与恐惧面前同样被击得心神俱裂的年轻女子——乃至大厅里所有这些人,无论他们平时一个个被冠以什么样的标签,但在这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全都失去了差别。

她们往日在生产线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全方位催眠下所相信的一切——看似花团锦簇的精致生活、甜蜜醉人的爱情、楚楚动人的美丽、诱惑撩人的性感,还有可爱、时尚、体面、梦想、财富…

在这猝然降临的赤裸裸的现实面前甚至都不是被一击即溃,而是根本没有了意义。

酒水浸泡下,美女、帅哥、老板、熟妇、猛男、老人…全都像屠宰场里被冲刷干净的待宰生猪,连那份失去血色后的苍白都如此相似。

其实,这类无视谎言塑造的假象而兀然发生的现实在每个人真实生活中都常常出现吧。

可那以同一种原型机制源源量产的汪洋般的语言和意象遍布大厅外那个世界,在那里,人可以随时和它重新建立连接,或者它干脆随时都会自行塞入人的各路感官,而使人无时无刻不沉陷于它人为炮制出的观念世界。

由此,无常现实造成的伤口虽然从来都不可能被那套东西真正治愈——哪怕只是缩小创口都做不到——但至少能随时给伤口打上一张创可贴,而且它含有契合人内心隐秘机理的强力麻醉剂可以暂时抑制人的痛觉神经。

它的服务如此随叫随到、如此体贴、如此速效、如此无处不在,甚至还像苍蝇之于腐肉般会随时自动扑向那些伤口,并且看似还是没有成本的,以致人们都把它默认为特效药——乃至唯一特效药——而越来越深地依赖它去对付那些可恨、可怕却又无从逃避的创伤,以致根本不再在意是否要真正治愈在这创可贴的掩盖和麻醉下那些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越来越腐坏的伤口。

而且随着伤口越来越深、越来越恶化,人们也就越来越不敢再去看它。

于是,他们在遭遇现实的任何唐突时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随时弄张创可贴来掩盖伤口、麻醉疼痛而已…

但这会儿,创可贴那高效、全覆盖的输送系统被阻断在了宴会厅外。

这里的人们被直接扔到了他们本来绝不愿直面的现实面前,再也没有任何可供遮掩伪饰的帘布隔在两者之间。

没有了创可贴,他们心灵中所有从未被真正疗治的创口也同时暴露在了现实面前。

看来过去用谎言堆砌伪造出的一切幻象,此刻连本带利都到了该偿还的时候…

阿杰忽然觉得自己此时多少体会到一点那些被压在地震废墟下还没有立刻死去的人的心境…

不,好像还不止这些,那些创可贴都是终将失效的,它的有效期与保质期根本都是不定的,所有人都将面对它全部彻底失效的那一刻,无一例外。

在那些关于灾难的新闻报道中常以一套固定模式出现的所谓“幸存者”真的是所谓“奇迹”吗?

一位跑者无意中踩到一群蚂蚁,那些碰巧处在鞋纹缝隙中的蚂蚁没有死,而其他蚂蚁死了,这对蚂蚁来说也许无所谓奇迹,但类似事情若发生在人类身上,那对活下来的人而言怎么都像奇迹。

是真有“奇迹”?

还是这些只要活着就只能依赖创可贴麻醉效果才能勉强面对现实世界、整个精神都完全仰赖生产线为生的人们必须要相信有什么“奇迹”?

而在这些所谓“奇迹”背后又有多少悄无声息被视而不见、被掩埋的真实…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