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原在不远前方沿着一道圆润弧度倾斜而下。
这个由无尽地平线构成的平坦世界在阿杰眼前第一次展现出略为起眼的变化。
来到坡前往下望去,只见丘陵起伏,宛如凝固的波涛。
不假思索,亦没有选择,阿杰顺着缓坡向下走去,脚步轻得像踩在云端。
几乎忘了自我的心神已然把刚才踩到拐杖之事抛诸脑后,也丝毫没去想它的出现可能隐含的线索,只剩杖上刻的那段话,在退去文字的表象后,渗进了他对世界的每一寸感知,乃至此心所见的整个世界…
不多久,这种由双脚承载的移动在阿杰眼前变得越来越虚幻,像是一场被放映的全息影像:双腿的迈动、草木的后退、风拂过面颊的触感…没来由地就这么发生了,并延续着、延续着…直至成为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在意识的屏幕上自行流淌
但此刻阿杰心里真正觉得不可思议的却不是这“无关”...而是自己居然从未察觉在此刻看来几如一直如此、也只可能如此的这种“无关”...
记忆在此被撕开一道口子,一幕光影流淌而出。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去往学校游泳池的路上,人行道两旁一棵棵梧桐的树冠在离地面不远的稍高处连绵成翩舞的曲线。
少年时的自己与同学笑闹着走过,在某片树荫下不经意的一瞥间对这再熟悉不过的校园忽然生出一丝全然的陌生感。
那时,对这油然而生的奇怪感觉不由有些诧异,但在现实的无间漫流中偶发的这缕异样心绪很快便流转过去,当时没引起丝毫注意,并像时间中所有那些细微心念一样悄无声息飘落到记忆深处,消失不见。如同回到它们凭空出现之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此刻,当时那道转瞬即逝的感觉却带着回魂般的诡异洞然重现,并自动得出某种常态下必定被当成疯癫的解释——前者就是为今天的事而发生的…
那时的“陌生感”与此刻的“无关感”,一俟相遇,便自动交融到一起,如同两条隐秘的河流终于汇合,阿杰忽然看清,当年的陌生感,正是此刻“无关感”的前世今生,它们共同指向同一个地方,那是自己心底更深处某个一直在那儿却从未被察觉的基底,一瞥之下,过去那种对所谓“现实”无理由的信仰此刻渐渐从原本无法被看到的幕后转到了台前,而一旦被看见,它立时变得突兀,甚至荒诞起来。
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知觉被隐约开启,所谓“现实”,实则...似乎只是自己心里“不得不是”的一切事物的总称,但随着对“现实”无意识信仰的动摇,现实开始变得不再那么现实...
对了,它们好像从来都没说过自己是...“现实”...
只是自己不知为何就这么相信了...
一念之下,面前这一切“现实”在某种隐冥潜动中无可挽回地开始幻化作一片...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梦呓…
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可思议?
不断开合的嘴巴制造出一连串空气振动,于是引起了说者和听者的意识活动,他们各自以为说出了、听到了什么“意义”,于是喜怒哀乐由此源源生起。
但物理上,那只是空气在发生一次次转瞬即逝的振动。
如果一个个基本粒子是一块块积木,同样的木块,搭成城堡时,人们看到荣耀;拆成废墟时,便生出叹息,可那些积木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搭建的模样——甚至有时都无需变换——即引发出无边念想——对了、错了;好了、坏了;成了、败了;喜了、悲了;爱了、散了;活了、死了……
而所有那些基本粒子仍然还是那些基本粒子,它们作为物质的全体其实什么也没变,也不可能改变。
可梦呓就是梦呓,给它个理由,甚至没有理由即兀自妄想连绵,无止无息。
想到这儿,阿杰不由发笑,可那点笑声落入他此时的耳朵里,不过是空气的震颤,与曾经赋予它的情绪、意义全都失去了联系。
“初到这旷原时的恐慌是不是源自一种求生本能?”
脚下的步行越来越和自己无关,于是可以分心遐想些别的事,但阿杰也不是真在考虑这些问题,只是为了让心思能保持住让它得以成为“心思”的最后一个焦点。
可不知怎么,这时连思绪赖以运行的语言得都显得有些牵强,那些词汇如同褪色的标签,贴在事物的表面,却始终触不到内里,仿佛语言跟它所描述的对象之间并没有什么真实的关联,甚至觉得从来都是如此,却又从来都全不自知...
很奇怪,过去怎么会一直不假思索使用这等似是而非的东西?
当所有可资为证的“旁人”都消失后,“语言”的真实性开始变得摇摇欲坠,它究竟是由于某种真实的认识而发生?还是为了作“证明”而发生?话语究竟是认知的倒影,还是自我说服的道具?
可...如果没有了语言,脑海中还能剩下什么?
“事实”?
“证明”?
究竟哪个更真实?
或者哪个才是真正的“真实”?...
阿杰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张无所不在、无边无际、无所不包的大网,尤为奇幻的是,似乎只要自己有任何动作——无论是外在有形的、还是内心无形的——都会触发这张大网,而且一旦触发,它便一定是全体发动,以应对那动作中哪怕最纤毫的细节,使动作中哪怕最微小的部分都能得到完全的印证,由此让一切无时无刻无不显得如此真实。
当他抬脚,脚下的土地便化作支撑的论据;当他思索,思绪的轨迹便成了自洽的论证…于是这张大网自身根本不用一丝一毫动意便将人彻彻底底罩在其中,一丝不漏,且让人全然无知无觉于它的存在…
这是阿杰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这张一直身陷其中,却从未见过其面目的巨网。
时间仿佛消失了,因为连它似乎也是这网中之事…
有什么不是网中之事?
好像没有…
那此刻是什么在感觉着它?
一念至此,巨网刹那便又从感知中消失了,而随它一起消失的似乎是...
阿杰一时怎么也说不上来,但恍惚回神间蓦然发现心神来到了一个从未踏足的所在,怅然如梦之际,此时此刻幻若生与死的交界、时间与空间的源点,万物消失的尽头,亦是一切的一切出现的起点…
阿杰的瞳孔,不知何时,变得空空如也…
霓虹,在半空中闪烁不停;地上的不锈钢座椅一尘不染锃亮如新;电子站牌上,广告一遍一遍播放,片中美女可爱的表情不断重复着、重复着…
一座美仑美奂的车站就这样出现在小丘背后,像一件装在水晶球中的艺术布景,玲珑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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