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典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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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幻迷离间,所有有形意识反应都在被稀释、融化,眼前的一切变得不再那么确凿…

该感到害怕吗?

可预想中的情绪并没有出现,只在心空尽头隐隐闪过一缕悸动。

按常理,现在应该感到害怕才对呀…

但此时此地哪还有“常”可言?

再者,那取“害怕”而代之的滋味不是已欣欣然在这无边空明里弥漫了吗?

嗯?

这就是解除了所有困束后的感觉?

阿杰这才得以完全进入那前所未有的明澈,却又隐隐感到不知为何心底还有最后一丝顽固难以被完全融化…

虽然神游化外,可时间里还留有最后一丝无法解除的根结,由此,意识之下的重启程序还是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运行,如同深海里永不停歇的暗流,没过多久,在它主人几乎全然无觉中即将完成启动。

于是

阿杰油然觉得该做些什么。

可该做什么呢?

又没有一点头绪...

觉得会死在这地方,但此时“死亡”似乎并不像以往想象的那么可怕了——如果放在过去,看到自己真要死在这杳无人烟之地绝对恐怖到窒息——但现在,只是有些茫然,不知死亡会带自己进入何种境地,但又隐隐觉得,无论那处境如何,并不会有什么根本区别…

不知为何,阿杰第一次觉得,所谓“死亡”在某种更本质的层面并不能真的终结什么。

自己能为自己作证吗?

谁能真正证明他此刻是活着的?

“活着”又是什么?

过去曾理所当然以为自己知道“活着”是什么——那时只顾活着,却顾不上看“活着”本身到底是什么。

但此时此刻,当第一次真正打量“活着”究竟是什么时,却发现没法再让自己相信——或者说确定——真的知道“活着”到底是什么。自己曾在对岸的世界里整日奔忙,汲汲于生活的细枝末节,却从未驻足凝视“活着”本身的模样。而此刻,当他真正试图看清这个概念时,却发现所有的定义都如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这些看似乌七八糟的想法要是让对岸那个世界里的人——甚至过去的自己——知道了会不会被当作不正常?

答案再明显不过。

阿杰忽然对想象中那些人的反应感到好笑,甚至一丝荒唐。

啥叫“正常”?

在这本没有给思想、行为、生活设下任何外在定则的世界里人为划出一道雷池,以它做审判的标准,所有人再自己去践行这套标准,以作为这套标准天经地义的证明,在它的审判下,所有人必须“正常”才会被其他所谓“正常人”接纳。

于是人全成了同一模子的产物,每个人都在这道自设的雷池内谨小慎微地苟活,用千篇一律的言行自证规则的合理性,从一个个生而自由的灵魂——如果他们的心灵真的拥有过哪怕一秒“自由”——或主动或被动全都被格式化成一个个“标准件”,在“正常”所划定的那条仅有的道路上挤得你死我活。

还有比这更荒诞、更不正常的吗?

但只要所有人都把它当作“正常”,那这荒诞就会成为无可置疑的“真理”,你必须这样生活,你也必须要求别人这样生活——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人们不仅将自己困在这人造的牢笼里,还不自觉地成为了行刑者,要求他人也戴上同样的镣铐。

这样一来,不管正常不正常,至少公平了,所有人都被绑在一起,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那就大伙儿一块儿“正常”下去吧。

想到这儿,阿杰不由一阵后怕,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敢想象自己曾经就这么“正常”了二十多年,甚至从未想过要探出头来。

如果脱离这种“正常”的代价就是像现在这般滑向死亡,似乎也是值得的。

因为连“死亡”也只在那个所谓“正常”世界里才显得如此可怕,可这些所谓的“正常人”又何曾真正知道“死亡”是什么——甚至他们何曾知道任何事物的真正实相——他们只不过在人云亦云的互证中把所有那些他们以为被证明了的人云亦云全都信以为真了而已。

和死亡比起来,这,或许才是真正可怕的吧。被蒙在鼓里的“正常”生活,才是对灵魂更为致命的毒药…

阿杰有点不敢再想这个问题,甚至让他第一次对今晚这太过离奇的遭遇生出一丝庆幸…

晕眩与飘然这两种之前还不时交替的感觉,此时融合成了一体。

只是在身体中,前者出现的位置略高一些...

于是渐渐地,连体重也变得越来越没有实在感。

可阿杰却并不怎么在意它的消散,反觉新鲜,甚至有趣。

饥饿感早已消失,这让心中那股来到此地后便因被孤立而越来越凸显、由一直以来无解的焦躁化生出的长明火焰又失去一个重要燃料。

于是“焦躁”——这个以往生活中的典狱长,其无边威权开始减弱。

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

阿杰第一次得以偷偷看一眼这恐怖主官的模样——从前一直都被对方逼得“一往无前”奔忙不休,根本无暇看一看这个役使他的主人。这种逼迫是如此彻底,以致完全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可此刻真的看到一点它的面目,阿杰却不知为何有些失措。

该有怨恨才对吧?

怎么心里泛起的却更像自怜自艾。

阿杰甚至无法想象生活里如果真的没有了这个役使他的主人会是什么样子。

虽说表面上人人都号称向往自由,可当真的有完全意义上的自由——甚至只是真正自由的可能——出现在面前时,他却不知所措,甚至恐惧万分。

人们骨子里似乎藏着一种奇特的矛盾:既渴望挣脱枷锁,又害怕失去枷锁带给他们的安全感。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简直就是为了逃避真正的自由而甘愿被种种或内在或外在的力量奴役。

怪不得人们几乎都有根深蒂固到无意识的从众倾向,在这本无所谓何去何从的世界里,他们绝大多数人其实不知所措,还被吓得全然失了心,只有赶紧扔掉“自由”去追随大流才能让他们找到那么一点点安全感——哪怕这根本就是他们自编自导自演、只能用以自欺的假象——在真实面前不堪一击的假象。

更有趣的是,在这种状态下就连所谓的“个性”,也成了从众的另一种形式。当大流鼓吹“个性”,人们便争相打造各自千奇百怪的外在,可剥开纷繁的外壳,内里依旧是相似的灵魂——他们追逐的,不过是被定义好的“个性模板”。

也许真正的自由散发的光芒太过强烈,不是大多数人衰弱的灵魂所能承受——他们至多只能消受被定义出的自由、一种可以用来自我标榜的赝品,然后捧着这精心包装的赝品,自欺欺人地以为那就是自由的模样,却无法消受——甚至根本不敢亦无法想象那真正的、自在的自由——无法、也无需被定义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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