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飞檐下,青铜古钟撞出七响,惊得檐角麻雀扑棱棱飞散。
颍川书院的晨雾里,二十余道身影陆续穿过朱漆院门,绣着云纹的锦袍扫过青石板,与角落那道粗布衫子擦出细碎的摩擦声。
林昭缩了缩肩膀,把怀里的《汉律》残卷往胸口拢了拢。
粗麻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蹭得手腕生疼——这是他在书院的第三年,也是头回觉得这晨雾里的凉意,能透过衣裳直往骨头缝里钻。
寒门就是寒门,连件像样的襕衫都置不起。
前座传来嗤笑。
林昭抬眼,正撞进陈群斜睨的目光。
那人身着月白蜀锦,腰间玉坠随动作轻晃,象牙骨扇啪地敲在掌心:昨日见你在藏书阁翻《汉律》,倒真当自己能参详王法了?
书堂里响起零星的笑声。
林昭垂眸盯着卷角泛黄的《汉律》,指节捏得发白。
三年前他还在现代大学的图书馆查《后汉书》,怎么也没想到会穿成这副模样——历史系高材生的脑子装着三国百年兴衰,可这具十五岁的身子,连书院的茶点都分不到半块。
诸位静一静。
讲台上的老夫子轻叩戒尺,灰白胡须随着话音颤动:今日论政课,便讨个如何安民济世。
陈群,你先说说。
陈群立刻直起腰,骨扇唰地展开:夫子,学生以为,治国之道在于门第清正。
我颍川士族累世簪缨,知书达礼,若能掌地方教化,何愁百姓不遵王化?他忽然转身,扇尖点向林昭:至于某些寒门,连束脩都交不齐,妄议朝政不过是东施效颦。
书堂炸成一片哄笑。
有个穿玄色襕衫的学子拍着桌子:陈兄说得对!
前日我见这林昭在井边帮厨,倒真把自己当劳力了!
林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前世读《三国志》时,总觉得士族垄断不过是书页上的四个字,此刻才懂,这四个字是压在寒门头顶的千钧石。
他想起史书中那些流民啃树皮的记载,想起后世学者分析三国乱局根源在士族内斗的论文,喉咙里突然烧起一团火。
陈兄此言差矣。
声音出口的刹那,林昭自己都惊了。
满室哄笑戛然而止,陈群的扇骨咔地裂了道细纹。
林昭站了起来。
粗布衫子洗得发白,在穿锦缎的人群里像根扎眼的刺:《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西汉文景之治,轻徭薄赋方有京师之钱累巨万。
可如今呢?他指节重重叩在案上,士族占田千顷,流民无立锥之地!
百姓连饭都吃不上,谈何遵王化?
陈群的脸涨得通红:你、你敢说我颍川士族占田?
不敢说吗?林昭的声音陡然拔高,阳翟县外三十里,陈府的田庄圈了八百亩荒地;长社县东,荀家的私兵赶走了七十户流民——这些事,陈兄当真不知?
书堂里落针可闻。
陈群的象牙扇当啷掉在地上,扇骨裂成两半。
几个原本附和的学子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
那依你之见?
清冷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林昭转头,正对上郭嘉的眼睛。
那人生得眉如墨画,眼尾微挑,此刻支着下巴,指尖敲着案几,倒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戏文。
林昭深吸一口气。
前世课堂上背过的《均田制考》突然在脑子里翻涌:当行均田。
把荒地分给流民,按丁授田,三年免赋。
百姓有了地,自然肯为朝廷交税;朝廷有了粮,何愁兵甲不整?他盯着陈群发白的脸,一字一顿,至于士族——
够了!老夫子猛地拍案,戒尺震得茶盏跳起来,林昭,你这是大逆不道!
陈群弯腰捡起断扇,指尖发颤:好个寒门小子,敢咒我士族!
明日我便去告知家主,让你连书院都待不下去!他甩袖而去,锦袍扫过林昭的案角,《汉律》残卷哗啦散了一地。
林昭蹲下身捡书。
粗布袖口擦过青石板上的墨渍,听见周围细碎的议论:他说的倒有几分道理......疯了吧,得罪陈群还想在颍川混?
需要帮忙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
林昭抬头,刘晔正弯着腰,墨色襕衫垂落如瀑。
这人身为刘氏宗亲,向来看人都是漫不经心的,此刻眼里却多了丝探究:你的均田说,我从前在《管子》里见过些影子。
林昭接过书,指尖触到刘晔掌心的薄茧——原来这位世家公子,也常翻竹简?
谢了。他低声道。
刘晔笑了笑,转身回座,袍角扫过他的鞋尖,像一片落进深潭的叶。
暮色漫进书堂时,林昭抱着残卷往偏院走。
他的居所是书院最东边的柴房,漏风的墙缝里塞着稻草,案上一盏油灯忽明忽暗。
啪。
他把《汉律》拍在案上,竹简相撞的脆响惊得梁上老鼠窜走。
前世学的《中国土地制度史》在脑子里转,他摸出块炭,在墙上画起来:权力结构......得抓地方官任免权;土地......均田制要防士族反扑;军权......得有自己的兵...
炭笔在墙上划出深痕,像一把刻进时代的刀。
林昭摸着下巴,忽然想起陈群临走前的威胁——明日陈府的人怕是要来了。
可那又如何?
他勾了勾嘴角,指尖蹭过炭灰,在士族二字上重重画了个叉。
叩叩。
柴房的破门被敲响。
林昭转身,正见郭嘉倚在门框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这人不知何时换了件月白短打,腰间挂着个酒葫芦,发带松松系着,倒像是刚从酒肆里晃过来的。
昨夜的均田说,郭嘉踢开脚边的稻草,一屁股坐在案上,我让人查了阳翟的田契——陈府确实圈了八百亩荒坡。他晃了晃酒葫芦,你说要分地给流民,可陈家人的刀,比你嘴皮子快。
林昭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藏着把没出鞘的剑:所以需要盟友。
郭嘉突然笑了,酒葫芦往林昭怀里一塞:我阿爹说,这书院里最聪明的,要么是装疯的,要么是装傻的。他转身往外走,影子融在夜色里,明日辰时,南门外茶棚。
门吱呀一声合上。
林昭低头看怀里的酒葫芦,泥封上还沾着酒渍——是颍川有名的松醪春。
他摸了摸葫芦上的纹路,忽然听见房梁上有动静。
抬头望去,刘晔正蹲在梁上,月光透过破窗照在他脸上,嘴角挂着抹若有若无的笑。
你——
嘘。刘晔竖起手指,像片叶子似的从梁上滑下来,我阿叔说,能让陈群吃瘪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是......他顿了顿,能掀翻这世道的人。
林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酒葫芦。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墙上的炭画里,均田制三个大字被照得发亮。
晨钟再次响起时,林昭站在书院门口。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粗布衫子被风掀起一角。
远处传来马蹄声,陈府的马车正碾着晨露而来——但今天,他不再是那个缩在角落翻残卷的寒门学子了。
林昭!
身后有人喊。
他转身,看见郭嘉抱着酒坛,刘晔提着食盒,正笑着朝他走来。
晨光里,三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三把即将出鞘的剑。
林昭摸了摸怀里的《汉律》残卷,又看了看墙上未干的炭画。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乱世的齿轮,要开始为他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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