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寒夜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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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的手指在书箱铜锁上滑了三次。

第三次,他终于扣开夹层暗扣。

染血的帕子掉在青砖地上,像朵蔫了的红梅。

案上那卷《联农扶商练兵自强》的草案还沾着墨,他攥着卷角往夹层里塞时,木刺扎进虎口,血珠渗出来,在宣纸上洇开个小红点——倒像是给均田二字盖了个朱印。

“咳...咳!”他蜷缩着抵住书箱,喉间腥甜翻涌。

窗外的北风撞着窗纸,把他断断续续的喘息撕成碎片。

这具身子到底是熬不住了,昨日替王二牛改水利策论时,他还能撑着给那小子讲清渠网分岔的道理,今儿个不过抄了半页《商君书》批注,握笔的手就抖得像筛糠。

“得藏好...”他对着书箱呢喃,指节发白地扣上暗锁。

草案里夹着他画的颍川水系图,标着引汝入颍的红圈,还有跟商队谈妥的粮道路线——这些要是被陈群之流翻了去,别说均田,怕是连书院都容不下他。

眼前突然泛起金星。

林昭扶着书箱慢慢滑坐下去,额头抵在冰凉的箱面上。

模糊间他想起三日前策论场上,王二牛念到农桑足则国本稳时,巡学使眼里那点光,像极了他穿越前在博物馆看到的汉代青铜灯,明明灭灭,却总不肯熄。

“再撑三年...”他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像落在窗纸上的雪,“三年就能攒下十万石粮,就能...就能让颍川的百姓冬天有热粥喝。”

话音未落,他的头重重磕在书箱上。

苏晚的绣鞋尖刚碰到东舍门槛,就觉得不对。

书院东舍的窗向来关得严实,今儿个却漏出条缝,冷风卷着墨香灌出来。

她攥着那包安神香草的手紧了紧——这是她用苏府后园的夜合花晒的,前日听阿昭说总在半夜咳醒,特意让苏伯加了点枇杷叶。

门虚掩着。她推开门时,烛火噗地闪了闪,差点灭了。

“阿昭?”她唤了一声,声音发颤。

案前的身影动也不动。

苏晚走过去,袖中的香草包掉在地上她都没察觉。

林昭伏在《战国策》上,半边脸压着未干的墨迹,苍白的唇畔沾着血丝。

她伸手碰他后颈,烫得像是要烧穿她的指尖。

“阿昭!”她急得跪下来,双手捧住他的脸,“你醒醒,我是晚儿啊!”

林昭的睫毛颤了颤,却没睁眼。

苏晚这才发现他脚边有团染血的帕子,再看案头,砚台里的墨早干成了块,笔杆上还凝着半道已经发黑的血痕——他到底写了多久?

“苏伯!”她转身冲门外喊,声音带着哭腔,“苏伯快来!”

老仆苏伯的灯笼光从廊下晃过来时,苏晚正试着把林昭往床上扶。

他整个人轻得吓人,像是风都能吹走。

苏伯放下药箱,伸手探了探林昭的脉象,眉头皱成个结:“烧得厉害,怕是积劳成疾。”

“那怎么办?”苏晚急得眼眶发红,“我去请医正——”

“使不得。”苏伯按住她的手腕,“这时候请医正,明儿个全书院都得知道林公子病了。陈公子那帮人,指不定要怎么编排。”他从药箱里取出个陶壶,“老奴今早熬了生姜红糖水,先给公子灌下去驱寒。”

“药炉里还煨着退热的麻黄汤,等会端来。”

苏晚这才注意到苏伯怀里还抱着个棉罩子的陶瓮,药香混着姜味散出来,暖了满屋子寒气。

两人合力把林昭抬到床上时,他突然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手指无意识地攥住苏晚的衣袖。

苏晚凑近看,见他额角全是冷汗,连青灰色的碎发都粘成了绺。

“公子莫要太拼命。”苏伯替林昭掖好被角,声音放得极轻,“这乱世里,能为百姓谋条活路的人不多了。”

“您要是倒了...颍川的百姓可怎么办?”

林昭在混沌中听见这句话。

像是有人拿针挑开他意识里的迷雾,他模模糊糊想起穿越前在图书馆查资料时,看到的那些泛黄县志——大旱年饿殍遍野,士族囤粮的仓房高过城墙;兵灾时百姓被抓去当肉盾,士族子弟在后方喝着葡萄酒。

他攥着苏晚衣袖的手紧了紧,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回应:“活...路...”

苏晚听见他说话,赶紧俯下身:“阿昭?你说什么?”

林昭却又昏了过去。

他的手指还攥着她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苏晚轻轻抽出手,却见他眉头皱得更紧,只得由他攥着,自己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

苏伯把陶瓮里的姜茶倒在碗里,吹了吹,递到她手里:“先喂他喝两口,暖暖肠胃。”

姜茶的热气扑在脸上,苏晚的眼睛又酸又胀。

她想起三天前策论场上,林昭站在日晷阴影里,看着寒门学子们红着眼眶念策论时的样子——他那时的眼神,像是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秧苗,在石缝里艰难地往上长。

“阿昭,你这样的人...”她用帕子替他擦去额角的汗,低声说,“该长命百岁的。”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烛火在灯盏里安静地烧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林昭的影子瘦得像根竹枝,却始终直着,不肯弯。

苏晚握着他的手,感觉那掌心慢慢暖了些,这才松了口气。

更漏敲过五下时,麻黄汤的药香漫遍全屋。

苏伯端着药碗站在门口,轻声道:“姑娘,该喂药了。”

苏晚接过药碗,吹凉了,轻轻托起林昭的头。

他昏昏沉沉地喝了两口,又歪倒在枕头上。

苏晚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药渍,抬头时,正看见窗外的天色泛起鱼肚白——黎明要来了。

她把被子往他肩上拢了拢,目光落在他床头的《战国策》上。

月光透过窗纸,在变法二字上镀了层银。

苏晚突然明白,为什么林昭总说改革是把剑——原来这剑不是用来砍人的,是用来劈开压在百姓头上的乌云,让阳光照进来。

“你好好睡。”她轻声说,“等你醒了...我帮你抄策论。”

林昭在睡梦里动了动,像是听见了。

他的睫毛颤动着,仿佛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大片金黄的麦田,有孩子举着风车跑过田埂,有白胡子老头坐在树下打盹,而他站在田垄上,手里攥着那卷染血的草案,上面的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均田,均田,均田。

窗外,第一只麻雀开始啾鸣。

晨光漫过窗棂时,林昭是被喉间的干渴灼醒的。

他撑着身子坐起,额角还坠着层薄汗,指节压在被褥上发颤——这具原主的身子到底太弱,不过熬了半宿便烧得人事不省。

床头陶碗里的药汁泛着深褐色,凉透的表面结了层薄膜,他伸手去摸,却触到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笺。

药已换三遍,勿忘温服。

墨迹未干,尾端只落了个苏字。

林昭捏着纸笺的指尖微蜷,字迹清瘦如竹枝,带着点女子特有的柔润。

他盯着那个苏字看了片刻,忽听得窗外传来扫叶声,便扶着桌沿踉跄出去。

“张伯,可看见谁来过我房里?”他扯住扫地的老仆,声音还有些哑。

老张头扫竹的手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昨儿后半夜,苏府的苏姑娘和老仆苏伯送药来着。小的瞧着苏姑娘守了半宿,天快亮才走——”他突然住了嘴,目光往院外溜了溜,“您可别说是小的讲的,陈公子那帮人最厌寒门攀附世家...”

林昭攥着纸笺的手紧了紧,喉间那股热意翻涌得更凶——不是感激,是种被理解的烫。

他原以为在这书院里,只有荀彧能懂他笔下的均田二字,却不想连世家女子都愿顶着非议,给他送药守夜,这个时代对女子可不友好呀。

“谢了。”他拍了拍老张头的肩,转身回屋时,案头那卷《联农扶商》的草案被风掀开一角,引汝入颍的红圈在晨光里亮得扎眼。

午时的书院后园飘着桂香。

林昭捧着温好的药碗,在青竹小径上正撞见抱着药篮的苏晚。

她穿月白衫子,发间只簪了朵素绢海棠,见着他时眼尾先弯了:“可醒了?”

“烧退些没?”

“好多了。”林昭喉咙发紧,把药碗往身后藏了藏——他昨夜咳血的帕子还在书箱夹层,此刻倒像被人窥见了最狼狈的模样。

苏晚却似没察觉他的局促,从药篮里取出个油纸包:“这是苏伯新熬的雪梨膏,润喉的。”她指尖蹭过油纸,声音轻得像片叶子,“昨儿看你咳得厉害...”

“谢姑娘。”林昭接过油纸包,指腹触到她手背,凉得惊人——原来她在廊下守了半宿,手到现在都没焐热。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道:“姑娘昨日……”

“为何送药?”苏晚垂眸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前日听你说百姓冬天该有热粥,我便想...若连你都倒下了,谁给他们熬这碗粥?”

林昭心口一震。

他原以为世家女子只知绣阁描红,却不想她把他随口说的话都记在心里。

风过竹梢,有细碎的阳光漏下来,照得她眼尾那点红痣像颗血珠,对了,他试探着问,“姑娘可去过苏家田庄?”

“佃户们...日子苦得很。”苏晚打断他,指尖绞着帕子,“去岁大旱,佃户交完租子只剩半仓糠。”

“我偷偷去看过,有个小娃抱着块红薯啃,啃得满嘴黑泥——”她突然顿住,眼尾泛起红,“阿昭,你说的均田...当真能让他们有自己的田?”

林昭望着她泛红的眼,喉间的热意烧得更烈。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声音发颤:“能。我画过颍川水系图,引汝水灌田能多收三成;我跟商队谈过粮道,绕过士族关卡能省两成粮;只要均了田,百姓手里有粮,腰杆就能直起来——”

“我信。”苏晚仰头看他,眼里亮得像星子,“前儿在策论场,你说改革不是砍人,是劈开乌云,我就信了。”她从袖中摸出个布包,“这是我这半年攒的体己钱,你若要用...”

“晚儿!”林昭攥住她的手腕,布包啪地掉在地上。

他盯着她腕上那圈淡青的勒痕——定是昨夜守着他时,被他攥得太紧。

喉间那股热意突然涌到眼眶,他哑着嗓子道:“你该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

苏晚却弯腰捡起布包,塞进他掌心:“我阿娘说,好姑娘要帮心上人做大事。”她耳尖通红,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明儿我跟苏伯去田庄,你...你要同去么?”

林昭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掌心的布包还带着她的体温。

他低头时,见脚边落了朵被风刮下的海棠,正落在他鞋尖——像极了昨夜帕子上那点血。

阿昭。

身后传来清润的唤声。

林昭转身,见荀彧抱臂立在竹影里,嘴角挂着抹若有若无的笑:“好个劈开乌云,倒让某想起商君徙木立信。”他抬步走近,目光扫过林昭掌心的布包,“苏姑娘这体己钱,怕是要用来买第一块木了。”

林昭心头一跳——荀彧向来眼尖,却不知他在竹后站了多久。

“文若。”他把布包收进袖中,“我欲去苏家田庄查田亩,你...”

“某替你备马。”荀彧打断他,指尖叩了叩腰间玉牌,“今夜某便差人去查颍川各乡田契,明日辰时,后园门见。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苏姑娘那布包...收着吧,民心要攒,钱也要攒。”

林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径尽头,忽觉掌心的布包沉了几分。

他摸出怀里那张苏字笺,对着阳光看——墨迹里似乎还浸着昨夜的药香,混着晨露的凉。

夜风卷着桂香钻进窗棂时,荀彧在烛下铺开素笺。

狼毫蘸饱浓墨,笔尖悬在纸上游移片刻,终于落下:林昭非池中物,其志不在小。

苏氏女暗助,民心初聚;某查田契,可补其策论之缺。

来日若举改革旗,或可共图大业。

他吹了吹墨迹,将纸页收进檀木匣。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咚——的一声,惊起数只寒鸦。

荀彧望着匣中那卷林昭的策论草案,忽觉案头的烛火跳得更亮了些——像是有人在黑暗里,终于擦亮了第一根火柴。

林昭在房里翻出那卷水系图,烛火映得引汝入颍的红圈灼灼发亮。

他摸了摸袖中苏晚给的布包,又想起她说明日要带他去田庄。

窗外的月光漫过案头,将均田二字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把未出鞘的剑,正等着某个黎明,劈开漫天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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