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在书斋里翻了第三遍《颍川郡志》时,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
墨迹斑驳的纸页上,田亩”二字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可郡志里只记着膏腴之地三千顷这样笼统的话。
他攥紧那卷《齐民要术》,指节发白——前日在书院讲均田策时,张夫子问各乡田垄肥瘦如何区分,他答不上来;昨日与陈二牛聊水利,老农摸着下巴说渠挖到王家村还是李家屯,得看谁家地多,他还是答不上来。
空有理论,没有实证。他对着窗外的月亮喃喃,这样的策论,连苏伯家佃户都骗不过。
案头那盏铜灯突然被夜风吹得摇晃,映得引汝入颍的水系图上,红圈像要烧起来。
林昭猛地站起来,袖中那方苏字笺被带落,飘到脚边。
笺上还留着苏晚昨夜熬药时蹭上的朱砂印——是她抄《农桑辑要》时,被墨笔戳破的指腹按的。
苏氏田庄。他弯腰捡起笺纸,指腹蹭过那点暗红,苏晚管着苏氏的田产账册,她一定知道每块地的肥瘦、每亩的租子。
更夫敲过三更时,林昭站在了苏府后门。
门闩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苏伯探出头,见是他,忙把人往里让:姑娘在东厢书斋候着,说您准要来。
绕过影壁,东厢窗纸透出暖黄的光。
林昭推开门,就见苏晚伏在案前,青丝用木簪松松绾着,手边堆着一摞账册。
听见动静,她抬头笑,发间的海棠步摇晃了晃:我让人翻了十年的田契,又挑了五个庄子的账抄——她抽出最上面一本,封皮还带着墨香,这是南坡的沙土地,那本是西河的淤田,还有
阿晚。林昭打断她,喉结动了动。
烛火在她眼尾跳,像缀了颗星子。
他忽然想起昨日她塞布包时耳尖通红的模样,又想起她阿娘说好姑娘要帮心上人做大事,心跳快得撞肋骨。
苏晚被他看得耳尖又红了,低头翻出算盘:说正事!
你要的田亩数、租税比、佃户人口,我都标了朱笔。她指尖点着账页,就像这张,苏家在许县有三百亩地,其中七十亩是碱地,租子比肥田少三成——
林昭凑过去,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
他铺开水系图,将引汝入颍的渠道与账册上的田垄位置一一对应:若把渠挖到沙土地,就能变良田;碱地开沟排涝,三年后能种麦。他抓起笔在纸上写,均田不是分死地,得按肥瘠分等,再配水利——
那得有人盯着。苏晚突然插话,我阿爹说,从前试过均田,可乡吏把好地留给自家,坏地塞给百姓。她咬着唇,要不...设个田曹?
专管量地、分地、查地,归你直接管?
林昭的笔顿住了。
烛火映得他眼底发亮,像是突然劈开了层阴云:阿晚,你这主意能救半条策!他抓起她的手,把笔塞进她掌心,你来写这部分,就写设田曹,置田正,掌均田、水利、查核之责。
苏晚的手在他掌心里发烫,却没抽走。
她低头写着,墨迹在纸上晕开:田正须选...选读过书的佃户?
他们懂稼穑,又恨贪腐。
对!林昭越说越兴奋,再从书院挑几个清苦学子做副手,既能培养自己人,又能断了士族安插亲信的路——
叩叩叩。
窗外突然传来三声轻响。
林昭手一抖,差点碰翻墨砚。
苏晚慌忙抽回手,去理散了的发丝。
门被推开,荀彧提着灯笼站在门口,月光顺着他的广袖淌进来,腰间玉牌闪着冷光:某在书院等了你半夜,原是在苏府论策。
林昭迎上去,见他发梢沾着露水,显然是从书院一路快马赶来。
荀彧扫过案上摊开的账册和水系图,目光落在苏晚刚写的田曹二字上,忽然笑了:好个田曹,某前日查的田契,倒能给你做注脚。他从袖中掏出个布包,这是颍川八乡的田契抄本,有士族占田数,也有自耕农地亩——
文若!林昭按住他的手,你这是...
某说过替你备马。荀彧把布包推到他面前,目光扫过苏晚,又转回来,昨夜某读你的策论草案,总觉缺了把刀。他指了指田曹二字,现在有了。
苏晚悄悄退到一旁,抱起摞账册:我去煮茶。她经过荀彧身边时,听见他低声说:苏姑娘这把刀,磨得比某想象中快。
等苏晚端着茶回来,林昭正把荀彧带来的田契与苏氏账册叠在一起。
月光漫过案头,《新农策》的初稿上,均田水利田曹几个字被烛火映得发亮,像三把并排的剑,要劈开士族垄断的阴云。
若能推行...荀彧端起茶盏,又放下,必可得民心。
林昭知道,这是荀彧式的褒奖。
他望着案上的稿纸,忽然听见窗外竹影动了动。
抬头时,只看见一截青衫角闪过——像是刘晔常穿的那身。
阿昭?苏晚轻声唤他。
林昭收回目光,把《新农策》小心收进木匣:明日去田庄,把这些数据再对一遍。他看向荀彧,文若同去?
荀彧笑着点头,目光却落在窗外的竹影上。
夜风卷着桂香钻进窗棂,吹得案头的稿纸簌簌响,像在应和某种即将破土的声响。
而在书院后墙的老槐树上,刘晔摸着腰间的羊脂玉佩,看那书斋的灯火一直亮到四更天。
他想起今日在茶肆听到的传闻——林昭要均田,要兴水利,还要设什么田曹。
月光落在他紧抿的唇上,照出几分犹豫:这把火...是要烧了旧规矩,还是要烧出个新天下?
更夫敲过五更时,刘晔翻身下树,靴底碾碎了片海棠花瓣。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握紧了腰间的玉佩——明日,该去书斋坐坐了。
老槐树的枝桠在刘晔肩头投下斑驳阴影,他盯着书斋窗纸透出的最后一点光,喉结动了动。
靴底那片被碾碎的海棠花瓣还带着湿意,像极了昨日在茶肆听来的那些碎语——有人说林昭是疯了,敢动士族的田;也有人说,颍川书院那个寒门学子,眼里有当年郭奉孝初出茅庐时的火。
既然要看火怎么烧,总得离近些。他拍了拍腰间羊脂玉佩,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是刘家子孙,该做执秤的人。
指腹蹭过玉佩上模糊的云纹,他转身往书斋方向去,青衫下摆扫过石阶上的露水,在地面拖出一道淡青的痕。
书斋门虚掩着,荀彧的笑声先撞进耳朵:阿昭这手借势,倒像当年高祖用秦吏治秦民。刘晔抬手叩门,指节刚碰到门板,门内突然静了一瞬。
再叩时,苏晚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可是刘公子?
门开了条缝,苏晚端着茶盘站在阴影里,发间那支海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
她身后,林昭正将《新农策》往木匣里收,烛火映得他眉峰如刃;荀彧倚着案几,指尖敲着那摞田契,目光像在称量什么。
刘某唐突了。刘晔踏进门槛,袖中羊脂玉碰在木案上,发出清响,见书斋灯亮,想着...或许能讨杯茶喝。
林昭抬头,目光在刘晔腰间玉佩上顿了顿——那是颍川刘氏的族徽,他前日在郡志里见过。刘公子愿来,是我等的荣幸。他指了指案边空位,方才正说着新政里最棘手的一环。
士族。刘晔坐下时,青衫下摆垂落如瀑。
他接过苏晚递来的茶盏,茶烟漫过眉眼,某在茶肆听人说,林公子要均田、设田曹。
可士族盘根错节,连州牧下的文书都能扣下三成——他放下茶盏,杯底与木案相碰的脆响里,藏着三分锐意,你如何确保这些新政,不会被士族架空成一纸空文?
书斋里的烛火突然晃了晃。
荀彧的手指停在田契上,林昭的拇指摩挲着木匣边缘,苏晚正往炉里添炭的手也顿住了。
刘公子问得好。林昭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点破局的痛快,我从前读《后汉书》,见光武度田时,刺史不敢查豪族,反把罪名扣在百姓头上。
可后来想明白了——士族要的不是抗旨,是利益。他抽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士族田产与租税比例,若田曹查田,好地坏地标得清楚,士族的佃户少交三成租,他们自己却能多收两成税——他指尖点在租税比三个字上,你说,是抗旨的风险大,还是多赚银钱的诱惑大?
刘晔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望着林昭笔下那些数字,突然想起族中老管家常说的话:世家不是石头,是水,哪里有利就往哪里流。原来林昭早把士族的脉门捏在手里了。
林公子这招...以利制利。他摸了摸腰间玉佩,语气里的试探淡了几分,倒像是给士族套了根金链子,他们自己还当是糖。
正是。林昭往前倾了倾身子,眼里有星火在烧,等田曹把地量清了,水利修通了,百姓吃饱了——到那时,士族就算想反,也得先问问他们的佃户答不答应。
荀彧突然笑出声,他端起茶盏朝刘晔举了举:文晔可还觉得这火会烧偏?
刘晔没接话,目光却落在案头《新农策》的田曹二字上。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那两个字像要跳出纸页。
他忽然觉得,今日这趟书斋来得值——林昭不是在画饼,是真拿了把刻刀,要在这乱世的铁板上刻出新规矩。
阿昭,明日去田庄的事。苏晚突然开口,她把炭铲搁在炉边,发梢沾了点炉灰,我让人查了苏氏在许县的庄子,南坡那块沙地最是典型。
若能实地看看渠怎么引,地怎么分...她指尖绞着帕子,我让苏伯备了辆带帷幕的车,说是去庙里还愿,不会引人注意。
林昭抬头,就见她耳尖又红了——和昨日塞布包时一个模样。
他突然想起方才她写田曹时,笔尖在选读过书的佃户那里顿了顿,最后重重圈了个圈。
原来她早把实地调研的路数想好了。
阿晚,你总替我想得周全。他声音低了些,喉结动了动,若不是你...这策论怕还卡在田垄肥瘦上。
苏晚的耳尖更红了,她低头收拾茶盏,帕子擦过案头时,不小心碰倒了林昭的笔。
那支狼毫骨碌碌滚到刘晔脚边,刘晔弯腰去捡,却见笔杆上刻着个昭字——是新刻的,刀痕还带着木茬。
明日辰时三刻,我在苏府后门等你。苏晚把茶盏收进托盘,转身时广袖扫过林昭的手背,像片轻轻落下的云,车帘放下来,旁人瞧不见的。
林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忽然觉得书斋里的月光都暖了几分。
他摸出那方苏字笺,上面的朱砂印还带着昨日的温度。
案头木匣里,《新农策》的扉页上,他方才趁人不注意写了句话——改革之路,始于人心,墨迹未干,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
明日乔装...荀彧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点促狭,阿昭可要记得换身旧衫,别让苏姑娘的车帘白放了。
林昭耳尖一热,抬头正撞进刘晔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他咳了声,把《新农策》往木匣里又推了推:文若莫要胡言。可手指却悄悄抚过扉页那行字,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或许阿晚说的对,有些事,总得离近了看,才知道能不能成。
更夫敲过五更二点时,刘晔从书斋出来。
他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摸了摸腰间玉佩,嘴角终于翘了翘。
远处传来苏府丫鬟的低语:姑娘让备两辆素车,说是去白马寺还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青衫上的茶渍,转身往书院走——明日,该换身旧衣了。
林昭站在书斋门口,望着刘晔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
风卷着桂香扑来,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明日辰时三刻,苏府后门那辆带帷幕的车,会载着他和阿晚,还有一匣尚显稚嫩的《新农策》,驶向许县南坡的沙地。
那里的田垄正等着被丈量,那里的百姓正等着喝上渠水——而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这把烧向旧规矩的火,才刚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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