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林昭已换了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
领口线脚歪歪扭扭,是他昨夜趁书院熄灯后,借刘晔的针脚胡乱缝的——倒真像极了寒门学子常穿的旧衣。
苏府后门停着两辆素车,车帘是半旧的蓝布,缀着几处补痕。
苏晚立在车旁,头上包了块素色帕子,只露出半张清瘦的脸,手里提着个药箱——倒像是哪家富户的陪嫁侍女。
见林昭过来,她眼尾微微弯起,将药箱往他怀里一塞:“装成药童,总比书生显眼些。”
林昭接过药箱,指尖触到箱底的布包——是苏晚昨夜塞给他的,里头裹着几个炊饼。
他喉结动了动,正要说什么,车辕旁传来咳嗽声。
苏伯扶着车把,灰布短打洗得发白,腰间挂着个铜铃铛,倒像走街串巷的货郎:“公子,姑娘,日头要上来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呀声响。
林昭掀开车帘一角,见苏伯牵着马,故意走得慢些,好让他听清道旁议论。
“今春这旱的,井都见底了。”挑水的汉子抹了把汗,“可县太爷还说,今年赋税按往年收——咱们佃户交完租子,拿什么填肚子?”
“嘘!”旁边妇人扯了扯他衣袖,“没见苏府的车么?
前年王老汉说佃租重,被管家打断了腿......”
林昭的手指慢慢蜷起,指节抵着药箱棱角,疼得发颤。
苏晚悄悄碰了碰他手背,轻声道:“苏伯在庄子上管了二十年账,最清楚。”
苏伯的声音从车外飘进来:“去岁秋涝,今春旱魃,南坡那片沙地,佃户交完租子,剩的粮不够吃三个月。
可东家说......”他顿了顿,“说粮价涨了,存着能卖好价钱。”
林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新农策》里写的“均田减赋”,此刻突然觉得那些字太轻,轻得压不住这满街的焦渴。
马车拐过青槐巷,终于到了苏氏庄园。
庄园外的土墙上爬满枯藤,墙根下坐着几个光脚的孩子,正抢着舔一片干菜叶。
见马车停下,孩子们忽啦一下散开,只剩个穿补丁裤的小丫头,蹲在原地啃着树皮。
苏晚蹲下身,从药箱里摸出个炊饼,小丫头却缩着脖子直往后躲,直到看清是苏晚,才扑过来攥住她衣袖:“晚姐姐,我奶奶又咳血了......”
林昭跟着苏晚走进土坯房,霉味混着药香扑面而来。
土炕上躺着个老妇,头发白得像霜,正攥着块破布捂嘴咳嗽。
破布上洇着暗红的血,比她枯树皮似的手更刺目。
“大奶奶。”苏晚蹲在炕边,摸了摸老妇的额头,“我带了枇杷膏,您喝了就不咳了。”
老妇抓住苏晚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掐进肉里:“晚丫头,求你跟老爷说......今年租子,少收两斗吧。
我家狗剩才七岁,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她突然撑着炕沿要往下跪,苏晚慌忙扶住,林昭也忙上前,却见老妇的膝盖刚碰着地,就疼得倒抽冷气——那里结着老茧,混着新蹭的血。
“奶奶别这样。”苏晚声音发颤,“我......”
“晚姐姐,我饿。”小丫头扯了扯苏晚的衣袖,林昭这才注意到她肚皮凹得能看见肋骨,眼窝青得像涂了墨。
他喉头像是塞了团烧红的炭,摸出布包里的炊饼,塞进小丫头手里。
小丫头盯着炊饼,却不敢咬,抬头看老妇。
老妇颤巍巍摸了摸饼,突然哭出声:“这是粮啊......咱们哪能平白吃姑娘的粮......”
林昭转身走出屋子,靠在土墙上深呼吸。
风卷着沙土扑来,迷了他的眼。
他想起昨日书斋里写的“改革之路,始于人心”,此刻才明白,这“人心”不是策论上的墨,是老妇咳血的破布,是小丫头发蓝的眼窝,是满街焦渴的喉咙里,那句不敢说出口的“饿”。
“公子,去看看粮仓吧。”苏伯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声音哑得像砂纸,“您不是要算田垄肥瘦么?”
粮仓在庄园西角,是三间青砖大屋。
林昭跟着苏晚走进去,霉味更重了,却不是腐坏的霉,是新粮的潮。
他伸手摸了摸粮袋,指尖沾了白生生的米——是今年刚收的早稻。
“这些粮......”林昭喉咙发紧,“够南坡多少户佃农吃一年?”
管事的从粮堆后转出来,穿件月白杭绸衫,指甲盖里都沾着米,却用帕子捂着鼻子:“公子这是做什么?
苏府的粮,自然要卖钱。”他斜眼瞥了林昭的旧青衫,冷笑,“您当是慈善堂呢?
佃户交不起租子,大不了赶出去,有的是等着租地的。”
林昭的手慢慢攥成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暴雨前的闷雷:“可他们会饿死。”
“饿死?管事嗤笑,“饿死几个佃户算什么?
去年豫州大疫,死的人能填半条河——”他突然顿住,许是觉察出林昭眼里的狠劲,退了半步,“您不过是苏姑娘带来的朋友,管得着苏府的事?”
林昭向前一步,鞋跟碾碎了地上的米粒。
他听见苏晚在身后轻声唤他,却只盯着管事发颤的喉结。
这一瞬他终于明白,那些史书里写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是墨写的,是血写的——而他要做的,不是写策论,是把这些吃人的规矩,连皮带骨拆个干净。
“苏伯。”林昭突然转身,声音冷得像冰,“去把南坡所有佃户都叫到晒谷场。”他望着管事煞白的脸,又补了一句,“就说,苏府的粮,今日要称一称。”
晒谷场的土坷垃被日头晒得发烫,南坡佃户们赤着脚挤在场边,破布衫子沾着草屑,目光却像钉在林昭背上——这个穿旧青衫的年轻人,正掐着管事的月白袖口,指节因用力泛白。
“苏府存着新稻,佃户啃树皮。”林昭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你说这粮要卖钱,可他们连明年的种都交不上,拿什么租地?
拿命么?”
管事的杭绸衫被扯得皱成一团,后颈渗出冷汗。
他瞥了眼围过来的佃户,拔高声音:“你算哪门子的......”
“张叔。”苏晚突然上前,指尖轻轻搭在林昭手腕上。
她素色帕子滑下半边,露出苏氏家纹的银簪——那是方才趁人不注意,她悄悄别在发间的。“这是我表兄,前儿从南阳来的,自小跟着药铺师父学算粮价,爹让他来查查账。”
管事的喉结动了动。
苏氏家主最疼这个嫡女,他不敢造次,却仍梗着脖子:“查账也该先通传......”
“张叔是怪我没带帖子?”苏晚从药箱里摸出块羊脂玉佩,正是苏老爷常用的镇纸,“昨儿爹还说,今年佃租要酌情减些。”她眼尾微垂,声音软得像春溪,“您总不会驳我爹的面子吧?”
管事的额头瞬间沁出细汗。
他盯着玉佩看了三息,突然松开林昭的手,后退两步整理衣襟:“苏姑娘说笑了......既是查账,那便查吧。”他转身时狠狠瞪了林昭一眼,杭绸衫下摆扫过地上的米粒,“小的去取账本。”
林昭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指节慢慢松开。
刚才那一下,他几乎要掐断这混蛋的手腕——可他不能。
苏晚的指尖还搭在他腕上,带着体温,像根绳,把他即将失控的火气慢慢拽回来。
“晚姐姐......”小丫头攥着半块炊饼挤过来,老妇扶着门框站在她身后,咳声轻了些,“您真能让东家减租?”
苏晚蹲下身,替小丫头理了理乱发:“我和表兄会尽力的。”她抬头看向林昭,目光里有团火,“对吧?”
林昭喉结动了动。
他看见场边有个汉子撩起裤腿,小腿上还留着去年交不上租时被鞭打的疤痕;看见老妇的破布衫下,露出半截草绳——那是用来捆腰带的,因为根本没有钱买布。
这些目光像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会的。”他说,声音比刚才轻,却像钉进石头里的楔子,“我保证。”
场边突然响起抽噎声。
有个妇人抹着眼泪跪下来,其他佃户跟着跪了一地。
林昭手忙脚乱要扶,苏晚却轻轻按住他手背:“他们跪的不是我们,是活着的盼头。”
日头移过青砖墙时,管事抱着账本回来。
林昭翻了两页,指节重重敲在“损耗”那一栏:“去年秋涝,南坡收了三百石稻,这里写损耗五十石?”
“阴雨天多,米要发霉......”
“那这五十石,够多少户佃农撑过今春?”林昭把账本拍在石桌上,“够大奶奶家狗剩吃三年,够小丫头穿件新布衫,够王老汉买副棺材——他上个月饿死了,对吗?”
管事的脸白得像账本纸。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抱着账本逃也似的走了。
与此同时,庄园外的老槐树上,一道黑影正贴着树干往下滑。
他腰间挂着陈府的青铜鱼符,靴底沾着新泥——是陈群派来盯梢的暗卫。
“林昭进了粮仓,和苏府管事起了争执。”暗卫缩在破庙里,往火盆里撒了把碎炭,苏姑娘帮他圆场,说他是表兄查账。
“查账?”陈群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他倚在破庙神龛上,手里转着枚玉扳指,月光透过残窗照在他脸上,勾勒出冷硬的下颌线,“苏府的粮,是能随便查的?
林昭那穷酸,倒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暗卫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被啃过的炊饼:“这是从晒谷场捡的,林昭给了佃户孩子。”
陈群捏起炊饼,指腹蹭过上面的牙印。
他突然笑了,笑声像刀刃刮过瓷片:“好个收买人心。”他摸出张素笺,蘸了蘸火盆里的炭灰当墨,“给荀家、钟家送个信——颍川书院的林昭,勾结苏氏,私查田租,意图动摇士族根基。”
暗卫接过信,刚要走,陈群又补了句:“再派两个人盯着苏府的车。
我要知道,林昭今夜说的每句话。”
归程时,月亮已经爬得老高。
马车吱呀碾过青石板,苏伯故意把车赶得慢些,好让风把夜露吹进帘子里。
林昭靠在车壁上,望着车外模糊的树影。
刚才在晒谷场,他摸到了管事账本里夹着的地契——那是佃户交不上租时,被强行收走的。
纸张发黄,边角卷着毛,像被无数只手攥过。
“士族之弊,已深入骨髓。”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琴弦。“他们把百姓当蝼蚁,把田地当算盘珠,把人命......”他顿了顿,“当草芥。”
苏晚挨着他坐,能听见他心跳声比平时快。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心还留着小丫头啃炊饼时的温度:“那你便去做吧。”她的声音轻,却稳得像山,“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林昭转头看她。
月光从车帘缝隙漏进来,落在她眼尾,像滴没落下的泪。
他想起方才在土坯房,她给老妇喂枇杷膏时,手指被炕沿划了道血痕——可她连眉头都没皱。
“我要改均田制。”他说,声音里有团火在烧,“按人口分地,减租税,兴水利。
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地种。”他摸出怀里的《新农策》,纸页被汗浸得发皱,“就算全天下士族都骂我,我也要把这策论,变成活的。”
苏晚轻轻点头。
她知道,这个总在书院抄书到深夜的年轻人,此刻眼里的光,比她见过的所有星子都亮。
马车拐过青槐巷时,苏伯突然咳嗽一声:“公子,庄外东头的破庙,这两日多了些外乡流民。”他的声音压得低,像怕被风听了去,“有个老丈,说自家田被豪强占了,带着孙女儿讨饭......”
林昭的手指在《新农策》上顿住。
他抬头望向车外,月光下,青石板路延伸向远方,像条没走完的河。
“明日寅时。”他说,“你带我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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