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沧云阁,曲邵梣直接去了鸾音楼,那是乐安最大的一家青楼。
鸾音楼前,数十名浓妆艳抹、
穿着锦绣鲜衣的女子或温言软语或娇媚地招揽着客人。
进去的男子,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是富甲商人,个个都是穿金戴银,衣着亮丽。
而站在鸾音楼前的曲邵梣——着一袭蓝衫,头束发冠,腰间佩玉手执画扇,一身的清雅气质,与这花红柳绿之地实在是大不相符。路过的人们看着曲邵梣“啧啧”感慨着。
鸾音楼的姑娘们初识曲邵梣时也是好生感慨了一番——如此风度翩翩之人,竟会到她们这种地方来。
后来还是方慕云告诉她们,曲邵梣原是她的恩人,他来这里,也只不过是来看看她过得怎么样。
曲邵梣进了门,找到了一个与方慕云关系不错的姑娘,从她那得知了方慕云正在二楼房间内休息。
他上了楼,扣响了那间房的门。
方慕云将门打开,见是曲邵梣,便请他进来了。
“沈绍,今个儿怎么有空来看我了?带了什么礼没有?”方慕云狡黠地笑道。
曲邵梣在桌前坐了下来,听闻这话,眯眼笑道:“礼是没有了,就是来看看你跟你那杨谕弟弟怎么样了。”
方慕云也随着她坐了下来,她单手撑着脑袋,闻言无奈道:“他?
屁事不懂的一个小孩,能怎么样?”
“你这话要是让他听到了,他至少得伤心两个月。”曲邵梣笑道。
“我还是觉得他早点死心的好。”
“话别说得这么绝嘛。”
“切,阐述事实罢了。”方慕云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这事实还真是戳人心。”曲邵梣笑道。
“今天找你你是来闲聊的。”曲邵梣突然换了个语气。
“嗯?”方慕云不解。
“你打算什么时候从鸾音楼出去?”他其实很早之前就想问了。他知道方慕云不喜欢这种地方,也知道她很早之前就有了这个打算。她是处于无奈为生计被迫沦落于此,
而她真正想做的,不过是像个寻常女人一般,平平淡淡的嫁人,然后相夫教子,度过此生。
方慕云闻言,轻笑道:“我?大概不会走了。”
曲邵梣闻言,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方慕云一个月前有了足够赎身的钱,但却迟迟没有离开——他早该想到的,她会改变主意,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以为方慕云会再犹豫一些时日。
“我青楼出身,名声不好。就算拥有姣好的容貌身材,再会弹曲儿唱歌,那些男人再喜欢我,也不会把我娶回家。他们,也是要脸面的,娶个娼妓回家,像话吗?”
“我只会弹琴跳舞唱曲儿,对织衣纺纱女红一概不懂。就算出去了,又能做些什么来养活自己养活我爹娘?”
“所以说到底,这里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她面色平静,唇角还带着浅浅笑意。
“那杨谕呢?”曲邵梣问。
方慕云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不过是少年意气,时间一久,自然就会将我抛之脑后去追求别的姑娘。”
她又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只是在这里以自己的方式,让自己活下去。”说罢,她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红木盒子,从中取出一个鼓鼓的钱袋递给曲邵梣。
她道:“这些是我之前打算用来赎身的钱,现在也没这个必要了,
麻烦你转交给我爹娘,嘱咐他们好好养着身子。”
曲邵梣接过钱袋,不语,他凝视着方慕云的眼眸,企图从中找到一丝苦涩或不甘。
但很遗憾,他没有找到。方慕云的眸子里既没有不甘和苦涩,也没有孤勇和决然,她的眼眸深处,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她在瞬间,平平淡淡地做出了对她来说最残忍的决定——以自己一生的荣辱自由,来换取家人的安康幸福。
曲邵梣突然对她生出了一丝怜悯和心疼。
方慕云家境不好,爹娘年迈多病,两个兄长除了喝花酒进赌场什么都不会,原本就不多的家产,转眼就被他们挥霍干净了,除了自家破败的老宅,什么都不剩。
这期间,她为了生计下过地买过菜,给人当过丫鬟端过洗脚水,
也受过欺辱毒打与恶言相向。她一直在忍受,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活着。可世道不公,见不得她受尽苦难仍然不染尘埃地坚强站着。
那天夜里,她的两个兄长为了有钱进赌场,给她灌了迷药卖进了青楼。
她醒来时便是身处这风花雪月之地。
那时,她想尽了一切办法逃出去,可每次都失败了。那两个嘴脸丑陋的兄长早就替她签了卖身契,
她逃不掉。
她后来又想到,自己还有年迈多病的爹娘要照料抚养,她不能这么自私啊,她应该待在这里,努力赚钱去养他们啊。她重新归于平静,一直待在了鸾音楼。也在这期间,结识她这一生最大的恩人曲邵梣,多亏了他,她才能安心待在这里,不必担心那两个兄长会对她爹娘做出什么事来。
“你看开了,这很好。”曲邵梣微笑道,他想,坚强如方慕云,她是不需要怜悯的。
“我啊,早就看开了。”方慕云笑道。
“慕云,楼下客人点名要你陪!”房门外响起侍女的声音。
方慕云缓缓起身,道:“我先送你下去吧。”
“行。”曲邵梣随她下了楼。
楼下,戏台子上,歌妓唱着才子佳人流连风雨的故事,舞妓伴着娇媚的嗓音妖娆起舞。
戏台子下,衣着亮丽的男人搂着浓妆艳抹的女子看着台上呵呵笑着。他们身侧的女子温柔地往他们嘴里送着酒食,娇媚地笑着。
从前曲邵梣只觉得眼前此景刺目十分,如今却是生出了不同以往的感慨——这些被世人鄙视谩骂的女子,其实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让自己活下去吧。
曲邵梣收了神,转头对身旁的方慕云道:“我自己走就好,你就送到这吧。”
方慕云点头,道:“行,那我就先走了,告辞。”说完,她转身朝另一方向走去,那边站着的是先前叫她的侍女。
曲邵梣看着她步步远去的背影,心想,大概没有人能让她低头,不论是落魄不堪还是情爱缠绵。
他转身走出鸾音楼,回了沈府,命人将方慕云交给他的钱袋送到了她爹娘家中。
曲阮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玉珠旒冕,这位年轻的帝王面容英俊,
浑身上下流露着皇族贵气,只他可惜为君昏庸,整日沉迷酒色,奢侈无度。
“众位爱卿都有何事禀报?”他开口道,声音沉稳,却透漏着几分随意。
“皇上,臣最近听说——徐蕴阑将军把虎符弄丢了。”吏部尚书姚祐上前禀告。
闻言,他身后本面色平静的百官都瞬间变了脸色。
虎符丢失?虽说这谣言已传了半个月,但究竟是未经查识的,他竟敢就这样禀报给皇上?!朝廷百官皆知阮明帝情绪极度两极化,喜怒无常,一点小事就能使他极度暴躁,何况是虎符丢失这等大事?
一大早上就给皇上这么一个惊喜,这个姚祐,真是太莽撞了!
果然曲阮很明显地变了脸色,他双目瞪圆,脸色发红,一改此前的气定神闲,大声怒道:“什么?!虎符丢失!?”语气愤怒至极,在万清殿中回响。
百官见此,都不禁心下一沉,齐齐低下了头,简直快出冷汗了。
姚祐神色不变,斟酌着用语,
继续道:“是的,早有此传言。”
“徐蕴阑!可有此事!虎符你也敢弄丢,你可真是活腻了!你给朕滚出来!”曲阮情绪两极,已怒到了极点,哪管他什么“传言”不“传言”,他一手拍在龙椅上,怒吼着,吓得万清殿内的百官不敢做声。
徐蕴阑走出队列,却见他步子沉稳,不见丝毫紧张心虚,他走到姚祐旁边,双膝下跪,将象牙笏举过头顶,表情诚恳,大声道:“皇上明鉴,虎符何等重要?臣怎敢弄丢?近些时日是传出了些谣言说末将在府中弄丢了虎符,可证据何在?还望皇上莫要听信小人谗言。”
底气这么足,莫非真没弄丢?
百官心想。
姚祐气势不减,只听他道:“那徐将军说自己未曾弄丢虎符,证据何在?”话里有几分争锋相对的意思。徐蕴阑是曲祁一派的人,若说吴睆杨川最拥护曲祁,那么姚祐就是最针对曲祁的。
徐蕴阑瞥了他一眼,道:“就在昨日,末将亲自将虎符送到了军营中,众多将士皆可作证。若皇上不信,可派人去军营中查看。”
这么有底气,莫非是造了个假的?真是有趣啊。曲邵梣闻言,心想。
曲祁都让他和吴睆等人去找虎符,怎可能还会被徐蕴阑送到了军营中?
“那谣言从何而来?!”曲阮仍然怒气未消。
徐蕴阑答道:“定是有有人存心构陷末将。”
姚祐听了,不禁冷笑:“若非是徐将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怎么会留下把柄,给人造谣诬陷的机会?”
“姚尚书这话未免偏激了点。朝堂百官哪个不知道我徐蕴阑为人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怎到了你这就变得见不得人了?”徐蕴阑面色不改,反击道。
“陛下,臣弟相信徐将军没有将虎符丢失。他办事想来磊落,不见半点马虎,不可能将虎符弄丢,定是有人构陷于他。还望陛下明查。”
曲祁突然站出来替徐蕴阑辩解道。曲阮怒气已消减下去些许,却还是不耐烦,受不了这没完没了的无意义争论,他直接点名道:“沈珩,你说说该如何处理。”
曲邵梣闻言走到万清殿中央,
朗声道:“微臣认为此事要解决很简单,不如今日午后在场的各位,或皇上派人去军营中查看一番,到时候,便可知虎符丢失与否。在这争论,都是无用之举。”
“臣弟赞同沈尚书的看法。”曲祁道。这沈绍,总算是没有枉费他一番信任,只不过,寻找虎符的速度慢了些啊。
“微臣赞同沈尚书的看法。”杨川跟着道。
“末将也赞同沈尚书的看法。”
吴睆附和道。
“臣……认为沈尚书的看法……确实不错。”姚祐还不容易才憋出这句话来。
“微臣赞同沈尚书的看法!”身后百官齐声道。
曲阮见此情形,道:“那就依你的看法,今日午后,徐蕴阑,你带着姚祐、杨川还有礼部右射仆张潘一同去往军营中查看虎符。”
“臣等遵旨。”那几人齐声道。
见此,曲邵梣也明了了,曲祁确实是早已造了一枚假虎符交给了徐蕴阑。堵住众臣之口——竟是这样一个骗人的把戏。
说来也是好笑,这朝野文武百官,从九品到一品,竟无一人想到这么个简单得连贩夫走卒都能轻易想出来的法子,任由那几人在万清殿上做毫无意义的争论。
殷周朝野,竟已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皇帝昏庸无能荒诞至极也就罢了,就连文武百官都开始只顾着明争暗斗拉帮结派不顾及国家重事了。
再如此下去,殷周王朝必会由从里到外的繁荣兴盛变得只剩下繁华的表象,甚至,连伪装繁荣的能力都没有。
这并不是他杞人忧天。
一个王朝的覆灭,往往都开始在不经意间。
幸好,阮明帝才刚登基不久;幸好,他还有机会阻止殷周衰败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