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光线柔和的卧室之中,床榻上躺着一位老妇人。仔细看去,那老妇人气息微弱,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正打量着房间内的每一个人。
片刻之后,那老妇人将手微微抬了一下,轻轻地挥动了几下,似乎是在示意什么。于是,从旁边的人堆中走过来两个妇人。那两个妇人是那老妇人的女儿,如今也已经年近半百了。
她们将老妇人扶了起来,轻轻靠在一侧。那老妇人看着她们两个人,将手伸了出去,紧紧地握住了她们两个人的手,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那二人看了,急忙替她擦拭眼泪,并不停地安抚着她。
大概一炷香之后,那老妇人平静了下来。老妇人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儿已经如此大了,便颤抖着声音说道:“以前,你们俩一直都在问……问我……爸爸在哪儿?爸爸长什么样子?我也一……一直都在推脱,并没有好好回答你们。现在你们既然都已经这么大了,我也就把你们出生以前的事情告诉你们吧。”二人听了她如此说,不觉连连点着头。她继续说道:“他以前喜欢给我讲故事,那……那么我也给你们讲一讲你们的爸爸……他的故事吧。”
于是,她开始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
那座山峰的海拔虽然算不上太高,但对于他来说,站在那山峰之巅,似乎勉强也能够领略到那云雾缭绕在身边的微妙心境。
他从未出过家门,更没有见过什么名山大川,但不知为何,这次竟然会莫名其妙地跟随着他们后面来到了近千里之外的一处风景区。那是一座不怎么高的山峰,名副其实的一处旅游圣地,因为那里游人太多了。他从来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虽然人多显得热闹些,但他还是喜欢较为清静的地方。所以他这次来此地,完全是错开了任何所谓的长短假期。但眼下明明并非什么假期,可来此地游览之人却依然络绎不绝。可想而知,那逢假期节日时,场面一定是相当壮观的。
他跟着那略显稀疏人群奋力地一步步朝那所谓的最高处的山巅登了去。沿途尽是石砌的梯道,那梯道蜿蜿蜒蜒而上,因此走起来并不显得有多么陡峭,只是突显得道路长了些。那左右随行之人,男男女女,老少皆有,大多结伴而行,互相搀扶着慢慢地也登了上来。他体格瘦弱,向来没有什么气力,如今走路又一拐一瘸的。但他却是只身一人来的,并没有与什么朋友一同来此。他的一只腿看上去曾经伤得很厉害,虽然不能如常人那般走路,但看样子他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个人走路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或许会有人嘲笑他吧。走路一拐一瘸的,样子那么难看,而且还走那么吃力,竟然还要来爬山,真是可笑。当然了,旁人无法理解他是很正常的,因为前来此处登山的想法也是偶然在他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出现的,就连他自己或许都解释不清楚他为何会那样看似儿戏,竟然还真的来此处登山了。
费了好大的劲力,那些登山之人终于陆陆续续地都到了那山峰顶处。似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那种带有自豪的喜悦与兴奋。他也跟随在那登山队伍的后面来到了那顶峰之上。但他却并非显得有半分激动或者说是欣悦,只是与往常一样,平淡如旧,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山顶上是一处略显平坦的不大的地方,四周被铁栅栏紧紧地围着,中间坐落着一处亭子,左右都有长长的木椅,专门供游人休息。也不过就一盏茶的时间,那顶峰上便聚集了许多的游人。他们纷纷都倚扶在那高高的栅栏旁,朝远处的云雾处看了去。他也走了过去,渐渐地向那栅栏处近了去,凭栏眺望而去。但见那远处的山峰重峦叠嶂,高低起伏不定,但都算不上什么高峰。山间到处都是树木,虽已是深秋,但却依然郁郁葱葱的,似乎并看不出什么开始凋零的痕迹。一望无际的山峦绵延不绝,渐渐远去,最后便消失在隐隐约约的薄雾之中。眼前的景象真的是美丽极了,宛如古代丹青笔下精妙逼真的水墨画一般,自有一股微妙的灵动。见到此处,他心中莫名其妙地豁然了许多,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山顶上的风渐渐地起来了,他觉得有些冷,便离开了那栅栏,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朝亭子处走了去,在木椅上坐了下来。看那些游人时,只见他们正在四处走动,甚是欢悦,寻找着不同的角度,观望着不一样的景色,兴致来时,偶尔也会拿起手中的照相机,兴奋地拍下几张照片。
亭子里面的风渐渐地大了起来,他愈发觉得冷了,便不在山顶上继续逗留了,沿着石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了下去。沿途的风景在他上山的过程中几乎都被他一一观望过,因此下去的时候他便不再旁观左右,只顾下山。人迹渐渐地少了起来,已断断续续地零星所剩无几。此时,已近山脚,他正小心下着石梯,在一处转弯处,忽然看见远处稍偏僻的地方正开着好几朵海棠花,孤零零的,显得十分特别。那花他认得,此时开得正艳。看到此处,他不觉被那海棠花吸引了住,一时竟停下了脚步。脑海中不禁闪过一个十分简单的念头。于是,他便离开石梯,朝那海棠花走了过去。双手不停地扒开交错的枯藤枝条,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着脚步走了过去。就要靠近时,脚下突然不小心踩了空,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迅速便坠了下去。也不知道那下面地势如何,他一向身子虚弱,很快便失去了知觉。此时天色未晚,但经过的游人却是极少,更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
房间内,光线柔和,温度适宜,他躺在床榻之上,气息微弱悠长。房间的门缓缓地被打了开,轻轻地走进了一个姑娘,慢慢地走到了那床榻前。正在这个时候,他微微睁开了眼睛,隐隐约约看到了眼前一位陌生的女子,有些惊讶,欲开口说话,但是却无半分气力。那姑娘见他醒了,便将早就准备在一旁的药取了过来,蹲在那里,一口一口地缓缓送入他的口中。那药甚是苦涩,许多次他都吐了出来,但都被那女子擦拭了干净,她看上去十分有耐心,而且格外细心,并不觉有什么繁琐。如此又过了两日,他便恢复了神智,意识也清醒了许多,气力亦增加了些,但是却依然不能下地行走,只能躺卧在榻。他躺在床榻上,见到自己的状况,已经心灰意冷。自从清醒以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不曾开过口。每次来给他喂药那个姑娘也不过就像是对待医院里病人的护士一样,十分有耐心地照顾他。那姑娘也不过是偶尔看着他,见他将药都饮完后,便会微微露出一种欣然之容,看上去十分自然。而那么多天,那姑娘也是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他所躺的那个地方是一栋带着院落的两层小楼,约有七八间的样子,看样子是专门供游人暂时歇脚用的民宿。那房舍就坐落在山脚之下,周围尽是林木,但道路还算是清晰可辨。离地面尺余高的长长的木板拼凑出来的空间整齐地朝外面延伸出了许多,正好形成了一个走廊通道式的阳台,将那许多房舍的外围紧紧绕了一圈。木台边缘处设置的木栏杆不过刚刚过了膝盖。木柱一旁放置着几盆花卉,虽是秋冬之交,但那盆中却依然开着妍丽的花草,似乎并不受此刻季节的影响。对面不远处的山峦就映在眼前,看上去别有一番妙趣。
他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自屋中缓缓地走了出来。几束难得的阳光透过房檐的一角散在了那阳台之上。已近傍晚,那苍黄的光线照在高高探出来的几束野花上,看上去显得分外清冷。他站在那里便不再走动了,只是安静地望着近处的景物。如此凋零的季节,那伸入阳台边上的几束野花看起来格外醒目。适合花草盛开的时刻早已逝去,而那几束野花在这样的时刻还能够如此绽放,与寻常花草相比竟是如此不同,可见定有不寻常之处。
于是,他提起了脚步,轻轻地朝那几束野花走了过去,到了跟前。只见那野花的枝条是从那低矮的木板下面弯曲而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探出头来,见到了阳光。没有想到一株植物竟也生得如此艰难,它只顾向上生长,最终并没有被外界阻挡。他伸出手去,正要用手去触摸那花朵。这时,只见那阳台拐角处慢慢走过来一个姑娘。那姑娘身材微胖,一身浅绿色的衣服,头发略显蓬松,但却十分整齐,并无半分妆容,怀中搂着一只白色的狸猫。那姑娘正是多日以来照顾他的那个女子,他见她走了过来,便朝她看了过去。他并没有见过那只猫,那猫可能见了他也比较好奇,但却并不怕陌生。突然,那狸猫从她怀中跳了下来,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过来。他见了此状,不禁觉得有些吃惊,便朝那猫盯了过去。看样子那猫十分温顺,见了他一点都没有畏惧的样子。她也跟着走了过来,到了跟前,然后弯下腰来,然后将那猫抱了起来,又放入了怀中。她照顾他已有许多时日,但他与她却从来都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许多天来他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想到此处,心中便有些愧疚。于是他便朝她看了过去,开口说道:“你……你好……这些天你一直都在照顾我……我……我还一直都没有机会感谢你呢。这些天多亏了你,也……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只见她刚刚抱起了猫,朝他望了过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羞涩,然后便轻轻地露出了短暂的笑容,似乎要开口与他说话,但却又莫名其妙地止住了。之后,她便转过身去,进入了屋中去,并没有说一句话。但他也并没有太在意,只要能让她知道就行了。
他立在那里,待了片刻,便转过了身,正要回去,却见一位老者正缓缓走了过来。那老者到了跟前,看了看他,便开口说道:“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他看着那老者,礼貌应道:“如今好多了,多谢老爷爷关心”。那老者望着他,便说道:“从那么高的山腰坠下来,若是寻常人早就没有性命了,你竟然还能恢复成这样,真是少见。”他看着那老者,不好意思地应道:“若不是爷爷您的药,恐怕我现在还昏迷不醒呢。还能够活下来,我……我可能比较走运吧。”那老爷爷又望了望他,没有说话。须臾,他开口问道:“爷爷,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您一下。”那老者看着他,便说道:“你是不是想问那丫头为什么一直都不说话?”。他看着那老者,惊讶地点了点头。那老者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便开口说道:“那丫头命苦,因为自幼不会开口说话,生下来不久便被她父母遗弃了,丢在山沟里。我上山路过时,见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十分可怜,便将她捡了起来,收养了。这么多年她一直都跟着我,从来都没有出过这大山。我一直在想办法为她治疗,但却始终还不能够让她开口说话。多么好的一个丫头呀,就这样一辈子不能说话,这老天爷对她也太苛刻了些。”那老者说话之间,不禁透露着些许愧疚与自责。他见那老者如此,便说道:“她那么温柔可爱,又如此秀慧,老天爷也一定会喜欢她的。您也不用太过伤心,总有一天,她一定能够开口说话的。”那老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色,便说道:“如今已入了冬,天气寒冷了些,不要在外面停留太长时间。”他听了后,点了点头。那老者说完后,便转过了身,走了过去。很快,夜幕便垂了下来。
庭院内,远处傍晚的余晖还勉强挂在天边的一角。他在院中正忙着收拾晒好的药材,挑选着装入簸箕之中。院外高高的灌木枝条缓缓地抖动了起来,风慢慢地起来了。他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几下,身体略微颤抖,便有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他弯下腰去,加快了收拾,须臾便直起身来,正要朝一旁移去,只觉背后突然有一件衣服披了过来,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回身看时,见正是那姑娘。那姑娘看着他,示意让他把大衣穿在身上。他惊讶地朝那姑娘望了去,目光停留了片刻,只见她突然一些不好意思,便悄悄地低下了头,避开他的目光,然后绕到一旁,与他一起收拾了起来。他连忙将目光收了回来,把大衣穿在了身上,然后继续忙了起来。
那老者是个草医,懂得许多医理,为了能让她开口说话,老者每日都会翻越那座大山。几十年来,那老者也并未出去过,但那大山的大部分地方几乎都留下过他的脚印。那屋舍在山脚下的一处略高一些的地方,周围尽皆被山围了起来,因此很少会有风进入。
那老者只是问了一下他是哪里人,其余的就不知道了。他心中并无牵挂,也无心回去,于是与那老者一同入山采药,每日早早出去,太阳落山前便回来。时间久了,他逐渐地对草药的性情也都有了了解,那老者也不时地教他一些医理上的知识。
在寒冬腊月的一个早上,那庭院里突然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带着许多包裹东西,一副对周围十分熟悉的样子,携着大包小包的,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他见了,一时惊讶,便向那老者问道:“爷爷,那对夫妇是什么人?看样子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怎么陌生,好像经常来一样,但又实在没有在这里见过。”那老者说道:“那对夫妇便是这里的主人,他们的儿女皆住在大城市。他们这是到城里看儿女去了,是前年去的,如今都两年了,才回来。”他听了,便惊问道:“去这么久啊,那这里的生计他们都放心的下吗?”老者笑了笑,说道:“他们家境殷实,不缺这些钱,儿女也都事业有成,所以这些还没有放在心上,只要这里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就好。他们夫妇二人也热情好客,我遇到那丫头之前,他们便已经在这里了。最后收留了那丫头,他们夫妇也没有说什么,平日对我们也很照顾。他们一外出时,这里便就由我和丫头照管着。不过这里偏僻得很,人烟稀少,经常少有人来。只有每年春夏的时候才会有游人来此留宿,平时要冷清的多。”他又问道:“这山沟中十分落后,交通不便,连电都不通,他们既非贫穷人家,为何会守在这空山里?”老者说道:“他们上面几代人一直都住在这里,祖辈们不曾移到别处,因此便还守在这里。这山脚下以前也是有许多人家的,只是人们渐渐地都搬走了,所以就稀零了,如今却只剩下他们这一大户人家了。上面的人曾经来过许多次了,劝他们搬到有人的地方去,但他们不愿意,那些人便也不再来了。”他说道:“如今社会变迁得很快,这样落单的住户还真是越来越少见了。”老者说道:“能够在此处自给自足,即便不出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他听了老者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
是夜,房东夫妇二人准备了一桌十分丰盛的晚餐,五个人围桌而坐,房间内燃着几盏油灯,屋内被照得通明。屋舍外面,明月撒下清辉,寒气略有些侵人。他们在屋内吃着饭菜,喝着热汤,便左一句右一句地聊了起来。那房东夫妇二人将外出两年来遇到的一些见闻不厌其烦地一件接着一件讲了出来,看上去十分有趣,似乎永远都不能讲完的样子。他不善言谈,也不喜欢多言,因此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们闲谈。她也端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似乎听得十分入神。那一晚,他们聊了很久,他们睡得都很晚,他只记得刚刚回到屋中,倒在床榻上便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