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油花在汤上闪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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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牛角湾,丁公村人都知道的,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老一辈讲的,牛角湾牛角湾,那地方是太上老君家的神牛牛角化的。自宋朝年间,丁公开基,牛角湾便是村里取石盖房的地方。近千年来,丁公村人在这里陆陆续续开采,也不过才开采出一条小路而已。

现在,按照路线的设计,要通公路,就要把小路拓宽。早在抽签前,村人就在私底下讲,要不是怕这段路开不了,丁公村早就通车了。分段包干方案出来后,村人又私底下暗暗祈祷,千万别让自己抽中这段路。不想,这段路偏偏被贝英巧抽中了。

她是个没劳力的人家,谁都知道这段路凭她自己是无法完成的。何况,现在又多了一个女儿。到这时候,才有人陆陆续续说,其实开公路不应该拿来分段包干,就该像五六十年代一样,组织集体劳动。但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

贝英巧把海菇放在竹篮子里,拿衣服盖了,提在手上。自己也扛了锄头、簸箕,走四十分钟路,到牛角湾。路上,时不时就有人家在自家路段上开挖,贝英巧和他们打了招呼。有和善一点的人家,也会暂时歇了活,对贝英巧说:“你先把能理的理一理,等我们这里挖完了,大家一起来挖。”

“挖多少,是多少。那里不好挖的,到时候用炸药炸开。”又有人说。乡里不是支持了三百斤炸药嘛,别的地方用得不多,最需要的就是牛角湾了。贝英巧笑笑,自己往自家的路段去了。

背后,就有人说起她的家事。可怜的,新婚之夜,跑了老公。

“王开山这个人,从小就不爱说话,跟着他爸到处做香菇。鬼知道他想什么呢。”有人说。

“我听说,是结婚前,和江西那边有个村的人好了。他爸不同意,要他娶从小订婚的贝英巧,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后来他爸去了,就没人管得了他了。刚好江西人那天来了,两个人就跑了。”有人说。

“真是不该。要跑就不要结婚。现在害了人家。要我说,贝英巧也是,好端端的,在这里干什么呢?还不如再找一个人家。”另有人说。

这么些事,不过背着贝英巧说说。平日里,在贝英巧面前,他们从不谈半句王开山的事情。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这种脸面无光的事,说他干什么呢?现在干活间隙,他们暂且说说。

那边厢,走来了一个贝桥婶。贝桥婶提篮子,篮子里放一个茶缸,盖着盖子。她走过来,有人就打趣她,“贝桥婶,这么早就给我送饭了?”

贝桥婶就说:“你呀,有人给你送饭。还要我送?我给我孙女送排骨汤呢。”

她说着,还揭开盖子,给人看一下。茶缸底下,沉着三五根排骨,油花在汤面上闪呀闪的,闪着人眼睛了。贝桥婶说:“我孙女不容易啊,一个人挖一段路。刚好昨天称了半斤排骨,我给她补补,加了川七的。”

“贝桥婶真是有心了。”那人只好夸她。

“哎哟,都是一村人。何况,她还是我孙女呢。我在贝桥村时,和她奶奶是同脚穿布裤的人,哪能不疼她呢?那天我这么说,也是没办法。你说是吧,村里的事,是得公平啊。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贝桥婶说。

“是是是。是这个理。”那人说。

“哎,不说了。我要送去呢,等下冷了不能喝了。”贝桥婶说。

走了一段路,到了下一个路段,贝桥婶又把刚说的话,从头说了一番。这一路上,她一路走,一路说,花了半天时间,家家户户都知道,贝桥婶给贝英巧送川七排骨汤了。

贝桥婶到了贝英巧的地头,正看到贝英巧拿着铝饭盒往嘴里扒拉饭。贝桥婶看时,只见贝英巧饭盒里,白的白、黑的黑、黄的黄,只此三色分明。白的是米饭,黄的是炒黄豆,黑的是糖萝卜。本地糖萝卜,虽有个糖,并不加糖。只取冬日萝卜,在锅里煮三天两夜,煮时一味加盐、加水,只把白嫩嫩的萝卜,煮得又黑又咸。糖萝卜最耐存储,也方便携带下饭。

贝英巧家到牛角湾较远,她便自己带了米饭和咸菜,在地里对付午饭。贝桥婶看了,就叫起来:“孙女呀,这可怎么得了哦,你也太省了。”

她赶紧把排骨汤拿给贝英巧,说:“来,尝尝你贝桥奶奶煮的汤,咸了还是淡了?”

贝桥婶把茶缸塞给贝英巧,又数落她,“你呀,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也不来和奶奶说。过去在贝桥,奶奶和你奶奶,那是同脚穿布裤,亲姐妹一样的。现在你嫁过来,奶奶是把你当孙女看的。”

“你呀,太老实了。以前奶奶叫你再找个人,你不听。现在分到这里,奶奶那天也不是针对你。奶奶就是气不过,那些人做事。你呀,分到了路段,也不要太老实了。你就来做做样子好了,等大家挖完了,肯定要一起干的。这段路我们都知道的,不是你能挖的。到时候,奶奶也一起挖,但名字还是挂在你头上。你想想,你要是什么路都不分,以后别人怎么说你?是不是这个理了?”贝桥婶坐在贝英巧边上,把什么都分析给她听了。

贝英巧唉唉应承着,并不说一句。贝桥婶急了,说:“你唉什么啊,奶奶跟你说的,记住了没有?”

贝英巧仍旧是唉唉应着。贝桥婶看她终究不说话,自己也觉得没趣起来,说:“你就笨吧。你就自己挖吧,我看你挖到什么时候。”

看着贝英巧也吃得差不多了,她就把她的茶缸拿了,仍旧装在篮子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贝英巧坐了一会儿,看贝桥婶走远了,才站起身来,拿锄头往山里挖。这一片都是石头山,虽经过几百年的风化,但凭着锄头挖,还是挖不了什么东西的。

贝英巧却仍旧像上一次独自开路一样,继续一个人,把所有的力气都消耗在乱石堆里。她每一天都最早到工地,最晚离开,身上穿得脏兮兮的。寒风冷气和灰尘侵蚀着她的手和脸,越使她显得黑壮。

春雨绵绵的日子,人家都歇了工。只有她,把小孩交给沈秀珍照料,披着一层塑料、戴着一顶旧斗笠,一头扎到泥泞的工地里去。王平山劝过几次,她倒生气起来,说:“我又没花你力气,你管我什么时候挖。”

王平山气到鼻子冒烟,但对嫂子的执拗,却也没一点办法,只好随她去了。那年头,耕牛遍地走,有赶着牛路过的,看着贝英巧这一身泥,免不了说一声:“真是一头牛呢。”

又有人在牛前加了一个泥,说贝英巧是一头力大无穷的泥牛,一天天要和太上老牛的神牛相斗。村里人爱给人起外号,被起的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隔了一阵子,倒真没人叫她大名了。老的小的,一个个见了她,都泥牛泥牛的叫。

贝英巧木呆呆的,听人家叫她,她也唉唉应承着。人家就笑,说,真是一头泥牛了。

到了夏至前后,各段路都挖得差不多了。只有贝英巧,还在拿着钢钎锤子,吭哧吭哧砸石块,再把砸碎的石块装到簸箕里,挑到牛角湾外的山边倒下去。一共三个月,贝英巧就挖了三米路。

但就这三米路,也让人啧啧称赞了。虽只有三米路,却是贝英巧凭着双手,一公分一公分凿出来的。男人们站在这方新开辟的,小小的天地前,沉默了。这头泥牛呀,真的用她的泥角,把太上老君神牛的角,都拱下来一块了。

“雷管呢?炸药呢?到底什么时候会拨过来?”终于,有人问了。

之前开工的时候,王顺标说过的,乡里会支持三百斤炸药、五十根雷管和一百米导火线。对这话,村民们可都还记着呢。这三个月来,他们也遇到了一些难啃的路段,这时他们总说,“不怕,先留着,等炸药来了,轰他娘的。”

有精明一点的人,还盘算过,这一整段路,用不了这么多炸药雷管。到时候有剩下的雷管炸药,可以想办法弄一点存着,以后自己家盖新房,炸石窟取石块,可就用得着了。

但炸药雷管一直没来。现在,到了最要紧的关头了。这牛角湾,有石头的地方,算起来得有两三里呢,没有炸药雷管,他们就过不去。

前段时间说起这事,王顺标吞吞吐吐的,村民们这时候想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顺标,炸药到底什么时候调过来?没炸药,这路通不了。”有人追着王顺标问。

王顺标叹了口气,“我们再想想办法吧。”

听这话,村民们就知道,炸药的事,黄了。

“到底怎么了?”村民们都很着急。挖了这么久的路,大家就靠着炸药来壮胆呢。现在炸药没了,面对着坚硬的、墙壁一样的青石山,一锤一锤砸,什么时候才能把路通到乡里哦。

“乡里换人了。前面人说的话,不管用了。他娘的。”问急了,王顺标撂下一句话。这话像炸药一样,一下把大家炸着了。

“那不行的。没炸药,怎么开路嘛。”很快,大家都不答应了,“乡里答应过的,怎么又不给了。共产党说话还不算话了,没这样的道理嘛!”

“我们一起去要啊。有空的都去,没空的也抽出空去。别的村都给,就我们村不给,哪有这样的?”又有人说。

一群人闹哄哄,就准备往乡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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