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银河闪烁着亘古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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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石花领着贝婕回家了。他们踏上了贝桥人引以为豪的,那座有五百多年历史的石拱桥。先见到两人的贝石林喊了一声老天。这些天,村子里都在传说,贝婕已经没了。虽然还没有见到尸体,但人人都已不抱希望了。闲谈间,但凡还有一点同情心的,无一不为贝石花的不幸遭遇而唏嘘。

万没想到,贝婕还活着。她跟着她的老父亲,一步步走过石桥,重新出现在村子里了。贝石林赤着脚,在水田里打农药。他见着两人,也顾不得穿鞋,顾不得一声的农药味,先喊了一声天,就跑到了两人面前。

当时贝老实住院,是他这个当堂弟的去帮着照料的。贝老实出院后,执意要上山找女儿。他劝过堂兄,但贝老实铁了心要上山,贝石林想着家里的田地,只好自己先回了贝桥。

“百岁哦,马天仙保佑啊。”贝石林说着。按着辈分,他该叫贝婕侄女,但这会儿,却一口一个“百岁”的叫,好像不这么叫着,不足以说明他对这个同宗侄女的关心似的。

不一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人们前前后后,都挤到贝石花的家里来,看着奇迹生还的贝婕。他们围着贝婕,左看右看,好像要看看她,是不是少了肉似的。当看着她完完整整的,站在大家面前时,每个人都洋溢着快活的笑。

每个人都把悬着的心放下了,都拣着好听的话,来欢迎这个重新返回到人间的美人儿。每个人都努力回想贝婕和自己的关联,说着贝婕小时候的往事。他们既已了解了贝婕失踪的原委,便又无一不小心地避着这个话头。

贝石林找来了一挂鞭炮,在贝婕的房子前噼里啪啦地放起来。不一时,鞭炮放尽了,就有人说,这是马天仙显灵,要叫贝石花摆酒庆祝。

贝石花只是笑。他不拿主意,就有人说,贝石花养的鸡可以杀了,这种时候不杀鸡,要什么时候杀鸡呢?

贝石花养有三只老母鸡。上次他听到贝婕失踪,匆匆忙忙离开贝桥村,这些天,三只鸡是后屋帮着养的。现在后屋来看贝婕,三只母鸡也贸贸然跟着来了。它们扑棱着翅膀,发出惊奇的咯咯声,把热腾腾的鸡屎拉在房子里。

大家帮着贝石花收拾屋子。贝石花被人簇拥着,一会儿说要杀鸡,一会儿说要磨豆腐娘,一会儿又说要包粽子。他们好像不是在看贝婕回家,倒像是在为贝婕补办一个满月酒似的。

三只老母鸡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为这场欢庆献身了。有人搬出了石磨,磨起了豆腐娘。更多的人,把自己家里藏着的,好吃的东西,也拼过来了。桌子、椅子,全扛来了。

有人自告奋勇当厨师,有人找碗筷。没有人说要办一场喜酒,但每个人,分明都把贝婕奇迹生还,当成了喜酒。贝石花一开始还被撺掇着找东西,到后面,大家也不用他去找了。

他一时没事干,就拢着手,在堂屋里站着。贝婕看这个样子,觉得挺好笑的。但她又很快肃静起来。这些父老乡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人招呼一声,就全来家里了。这个贝老实,他得结多少善缘呀。

“爸,你干嘛呢?”贝婕说了一声。现在村里人在她家里上上下下忙碌,他们两个主人,倒像是客人一样。

“哎,那个……哎,贝婕,现在你回来了。我们高兴呢。”贝石花说。

贝婕摸摸口袋,现在没了手机,拍摄视频的设备也还在县城出租屋里放着。她想着如果有手机,必能拍出一些好视频。

“等明天,我们去县城买一个手机。年轻人,总要有手机的。”贝石花说。

贝婕发现,自己这个老实巴交的父亲,眼光还是挺毒的。她就摸摸口袋,他就知道,自己是想手机了。

“爸爸,我不想去城里了。我想在家里。”贝婕下定决心了。

她是在那个无名的荒村待过的,那一个个荒村的日夜,像流水一样淌过她的身体,把她清洗干净了。

“待一段时间吧。”贝老实说。他没有把话说死。女儿大了,总该到外面世界去的。

屋子充满了饭菜的香味。该到开饭的时候了。村人把贝石花、贝石林和贝婕簇拥到上首坐了。

桌子上摆着各家凑的大碗小碗。菜也是临时凑的,不过是些鸡肉、豆腐娘、香菇,但对贝婕来说,已经很丰盛了。

贝婕想起荒村日子,还觉得恍恍惚惚。她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山里待了多少时间。她唯一知道的是,山里的日子,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梦醒来会遗忘,而山里的那些日子,那头羊的气味,那房子的陈设,那房前屋后的草木气息,乃至于那场大雪,那火堆燃烧时的噼里啪啦,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山中日月不见了。她的孩子也不见了。所有人都在碰着酒杯,享用着美味可口的农家菜肴,他们知道她是一个准妈妈。但她们不知道,她也是一个丢了孩子的妈妈。他们也不会相信,她丢了一个孩子。

她眼泪掉在了碗里。桌子上就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看着她。他们不明白,好端端的,她怎么就哭起来了。

“你们慢吃,我吃饱了。”贝婕说了一句。

她把碗筷一放,就自己跑出去了。她听到背后有人喊她,但她不能停下来。她一直往外走,走到院子外面。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巨大的银河闪烁着亘古的微光,横亘在黑蓝色的天幕上。贝婕知道,地球也不过是这巨大银河里的,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在这辽阔的银河面前,丢一个孩子,实在不算什么。她知道,她不应该为这件事而悲伤。她应该和大家一样,为着活下来的每一天而高兴。应该把酒杯和碗筷碰得响亮,像这些村民一样,把悲伤甩在身后,粗糙而坚强地活着。但她做不到,教育磨砺了她的神经,让她变得敏感、纤细。她的心一阵阵疼痛,为着那些拥有的、失去的。

一个人抱住了她。她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她的父亲。他的身上有一股汗臭味。过去她无比厌恶这汗臭味,现在她知道,那是她父亲,一个粗糙的、温柔的、可爱的老农民的气味。

“爸爸,你重新刻磨盘,我来给你记录。我拍很多很多视频,把你刻碑刻磨盘的样子,都拍出来,给外面的人看看。”贝婕说。

“不要拍。我长得难看。”贝石花说。

“相信我。”贝婕说。她没有和父亲解释太多,那些服装、道具、化妆、布景、打光、后期剪辑,对父亲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说了父亲也不会懂。但她有的是办法,把父亲和他的劳动,他的村子拍得美美的。

“回去吧。大家都在等着呢。”贝石花说。

贝婕点了点头,跟在了父亲后面。热闹重新包裹了她,贝婕觉得自己像是一块奥利奥,正在努力地,融入到一杯热牛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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