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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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秒的一天傍晚,竟下起了雷雨。

李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倚在走廊上,眺望着盘桓在远方山顶上的一抹微明地天光。

校园里的灯光也不知在何时已经亮起,寂寂映照着她娥娇的面颊。她全然没有在意天空中乍现的闪电,伴随着訇訇然的雷声,大雨如注般地裹挟着夜色而来。

李雯近来的心事就如同此时这滴沰的雨声一样沉重,一样连绵不绝。

虽然从小就在镇子上生活,但李雯的家在当地并不算阔绰。父母亲在镇上靠装修的手艺来维持生计。虽然说是一门手艺,但大多是拖累身体的苦力活。小镇上的房子没有电梯,平日里需要扛百八十斤的水泥不说,碰到一些高层的客户,又要求装修得精美的,细细碎碎的木料、瓷砖、油漆——往往其他的装修师傅都会叫东家花钱,请上一两个在珠市街街沿上坐着的挽胳膊露腿的苦工将这些材料送上去,但李雯的父亲不,他给东家说自己愿意要少价钱帮忙把这些东西给送上去,而东家在与珠市街那些侃大天的苦工的嘴中得知价钱后,几乎都没有犹豫,买上两包十块钱的烟递给李雯父亲,眉开眼笑地选择接受了这点便宜。

于是,在经年累月里,父亲的腰终于有一天扛不住了。

在给一位熟人装修的期间,李雯的父亲扛着一包石灰上七楼,在快走到四楼的时候,一个台阶还没登上去,他猛觉肩上一滑,身体自然而然的想要去策应,在以前,这是轻轻松松就能掫住的,但这次,当他顺势半蹲着想要搂住石灰袋子的一角往肩上送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响声从脊背处发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痛,李雯父亲顿时觉得没有力气了,于是赶紧靠着楼梯上的栏杆,身体略微向前一倾,那袋石灰便迅速地从肩上滑落在了四楼的平台上。

十几分钟里,李雯的父亲就那样靠着栏杆蹲着,他不是不想站起来,而是没有力气,腰间的疼痛感也让他牙关紧咬。最后他终于攒够了足够的力气呼出来李雯母亲的名字,正在七楼粉墙壁的母亲从这声呼唤里听出来爱人的痛苦,急忙放下手中的抹泥板,大声回应着出了门,扶着楼梯口的扶栏向下焦急的张望,几秒钟后,她看见一张向上仰起的熟悉的却陌生的痛苦的脸。

李雯的母亲将李雯父亲搀着朝他们家楼下一个小诊所走去,在路途中,李雯父亲说:“以后,我们也请人吧。”李雯母亲噙着泪,带着责怪的语气说:“当初叫你不要恁拼命!不要恁拼命!现在好了,如果你有啥子不好,这个家以后怎么弄!”父亲带着脸上的石灰粉一起笑了笑,抿了抿嘴角,又用胳膊蹭了蹭爱人的胳膊,缓缓地安慰道:“没事滴,又不是很严重,我这次只是闪到了,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

也正如李雯父亲自己讲的那样,在十天半个月的调养后,他给那位老熟人打了个招呼拿过房门钥匙就又开始忙活了。只是这次,他不再自己去抗那些水泥石灰了,而是抄着手踱到珠市街,在那些挽胳膊露腿的苦工中挑了一个,那苦工用了半天功夫,将装修用的水泥石灰都扛了上去。从那之后,李雯的父亲便再也不央求装修的东家占自己的这点便宜了。

但李雯回想起那一天,仍然心有余悸。她回到家,走在楼梯口时就闻到了一股中药味,起初她并没有在意,而当她走到家门口时,她心里隐隐觉得这味道就是从自家传出来的。随后,在不明所以中打开房门后,一股浓烈的膏药和药酒的味道扑面而来。紧接着她就看到父亲正侧卧在沙发上,身体上盖着条薄毯。见状,李雯忙问:

“老汉,怎么了?”

这时,在厨房煎药的母亲走了出来。依旧是带着责怪的语气说:“怎么了,怎么了,你爸非要挣那两个苦力钱,好了,把腰伤到了。”

“严重不?”李雯的表情紧张起来。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爸这三个多月都做不了活路了······”李雯的母亲还想说话,但父亲此时咂了咂嘴,“噷,噷,你给娃儿说这干啥子?晴儿,爸爸没事,休息几天就好,别听你妈的。哈!”(晴儿是李雯的小名)。

李雯哦了一声,随后就在心里的忐忑中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轻轻地关上了门。她将手里携带的课本放在书桌上,然后一把倒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小声啜泣起来。

其实她看懂了母亲欲言又止的表情,也明白父亲一直以来的强颜欢笑。这些年,父母都在为了他们三兄妹的未来而夜以继日地劳累着。只是李雯有时候恨自己,为什么自己没有能考上重点高中,让父母的脸上长点光呢?

但若是平心而论,李雯算是她父母心中的骄傲了。至少,她是个正常的妮子。不仅正常,还很文静。虽然没有去到重点,但所在的班级的老师统统都对她赞赏有加。这并不是独白者的评价,而是李雯父母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因为比起让他们老两口一想起来就头疼的李雯的大哥二哥,晴儿,他们的幺女儿,才是时常让李雯父母在辛苦劳作之余,心底感到慰藉的存在,在街坊邻居面前,总是挂在嘴边的存在。

如果你知道了一些这两哥俩平日里干过的“光辉事迹”,或许就不难理解李雯父母为何更喜欢自己的小女儿。

李雯的大哥在省会上班,有一年过年时,他不知道从哪带回来一个女孩,那女孩看着才十五六岁的样子。而李雯的大哥,那时都已经二十四了。或许是因为娶妻成家心切,他在网上附近的人里,不停地给那些陌生的女孩发消息。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后,他终于等到了这位十五六岁女孩的回应。随后两人约在公园里见了一面。那女孩其实看上去并不算漂亮,扎着脏辫,一张黑瓜子脸,身高估摸着还不到一米五。而李雯的大哥足有一米八,虽然脸庞不能用俊俏来形容,但看上去很方正,而且出入总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至少给人的第一印象不会是:这个小伙是个坏人。而眼前这位姑娘,头上的脏辫让李雯父母看了不舒服不说,大冬天的下半身居然就只穿一条大腿处开了洞的牛仔裤。她一进门就翘着二郎腿坐在一人沙发上,从那身黑色的夹克兜里摸出手机玩了起来,哪怕吃饭时也没有停下。她从进屋叫了声叔叔阿姨后就没有再讲过一句话。当席间李雯的母亲问那女孩是哪里人的时候,她先是愣一下,随后转动了两下她的小眼珠,然后附在李雯大哥的耳边叽叽咕咕的说了些什么。当她说完,李雯的大哥便像是宣读圣旨那样的说道:“婉儿刚来,有些怕生,再加上这几天车马劳顿,就不说了,你们有什么话,以后问,以后说。”然后,他对着自己的老妈说:“妈,你们那房间有卫生间,今天晚上就腾出来,你跟老汉就在沙发上凑合一晚。”

李雯的父亲听完这话,顿时脸就绿了。他噷一声放下了碗筷,独自去到阳台上抽烟。不过母亲觉得自己不能耽误儿子的人生大事,吃过饭就开始忙活起来,将床单和被褥全都换成了新的,又将卧室的里里外外仔细地打扫了一遍。将卫生间的垃圾清理了,又将光洁如新的马桶再擦拭了一遍。她撤下了他们自己的洗漱用具,全都摆上了从超市里买来的新的。最后,她站在自己的卧室里想着还有没有什么缺失。在反复确认没有什么疏忽后,她满意地抱着他们老两口的被褥离开了。不过,临走时她还是没忘记将存折从衣柜里那个木箱的底部给翻出来。

当李雯的母亲在为这个准儿媳妇腾房间的时候,老父亲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如同一个局外人一样,安静地看着着自己的老伴忙上忙下。晚上夜阑人静时,这老两口在沙发上喁喁交谈起来。

“辉儿说还要拿两万块钱给那个女儿做上门礼。”

当父亲的一听,没有说话。但作为这么多年的枕边人,李雯的母亲不是不知道他此时的脾气。

“他说自己过去了,对面就要将这两万还回来。”

“你明天取了给他。”

李雯母亲一惊,她没想到这一次她的老伴居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豁达。

不仅她惊讶,此时躲在自己卧室的门后偷听的李雯也同样惊讶。不过她更惊讶的是,这次大哥带回来的这个女孩一开口就要两万,虽然说是要还回来,但万一呢,谁知道呢?她当时只知道那是一位仅比她大一两岁的姐姐,吃饭的时候她挨着那位姐姐坐着,她能闻到那位姐姐身上有一股不具名的香味。

第二天,当他们吃过午饭,李雯的大哥便和那个女孩一起出发了。目的地是女孩的老家,女孩的父母通过女孩转告他们说,按照他们当地的习俗,女方去过男方家里后,男方就要去女方家里住上一周,也会按照习俗给男方回礼——这当然一定要去。

晚上,李雯和父母一起在客厅里看电视。李雯从他们脸上的神情判断得出,父母亲都因为自己的大儿子的终身大事得以解决而满心欢喜着。母亲还总在这期间向专心看电视的父亲询问:诶,你说那小两口现在应该到什么地方了?

“鬼知道。未别还跑落了?”父亲被打扰到不耐烦怼了一句。

就这样,过了一周。李雯的大哥在正月十五前后独自一人回来了。

那是中午,一家人刚吃过午饭。李雯正在卧室里准备着开学用的书和文具,以及那天要穿的衣服,然后听到了门被关上的声音,她以为家里谁出去了,因而没有理会。当她将这些事宜全都打理妥当,便去到客厅里料理自己前不久种下的绿萝。倏忽,一家子人都陆陆续续地聚集在了客厅里。就在李雯笑眼弯弯地捧着那盆绿萝要给它在这个家寻一个好住处时,她猛然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随即,她马上想到去鞋柜处看一看。两分钟后,她杵在妈妈的面前,小声说:“大哥回来了。”

一家人都被李雯的这句话给听愣了。母亲小心地打开大儿子的卧室,没错,他一个人悄悄地回来了。

老父亲没有吭声。只是径直走到阳台,默默点着一支烟。

原来,那“小两口”刚到县上的火车站时,就迅速嬗变成了一只候鸟和故乡的小麻雀。那只候鸟说要去火车站广场东南角的厕所,叫小麻雀先进站等她,但小麻雀等了很久,一直到快要开车前十分钟的时候,小麻雀给候鸟发消息打电话,但候鸟却没有了回音,就好像他们之前从来没有遇见过那样。小麻雀就那样在广场上只身一人,游荡了七夜。然后,他静悄悄的在约定的时间提前归来了。

父母并没有责怪自己的大儿子,相反,他们一家子人从那过后都没有再提起那件事的只言片语。可能在夜里,在老父亲燃着的烤烟上,会残存一丝丝的怨息。但若当他的孩子们受到危险时,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摊开那满是老茧的手掌,拼尽全力将他们托向一个安全的高度。

相比于老大,老二倒是比较让人省心。他不会像老大一样,从来不主动给他们二老打电话。在广州打工的老二,电话倒是隔三岔五就来了。而内容往往是清一色的:短暂的嘘寒问暖,然后直奔主题——要点钱。

李雯的二哥模样倒是生得俊俏,他也和李雯最像兄妹俩。才初中就辍学的二哥,当年在学校时,对象就谈了七八个。老二嘴巴甜,看见亲戚便叫,看见长辈也喊,他们都以为这下李家要出一个人模人样的人物了,然后就被开宾馆的二姑父从同行的嘴里得知:他在某一天晚上和一个小姑娘,一起下榻在那位同行仁兄的宾馆里。李雯的父母这时才懂,原来“省心”是说的这一点。

本来父母是打算让李雯的二哥读完高中的,但谁知那个“龟儿”初三下学期开始就没有再去学校上过课了。那时候的木屲中学,还没有走读制,全部学生统一实行寄宿制。也因此才有了上文里和一个小姑娘下榻到宾馆里的机会。

这天,就在他们都以为老二已经在学校上了快一周的课时,却突然被学校方面告知,他们的儿子失踪了。这一下,可把这两口子急坏了。他们于是赶忙找人将这个镇子的里里外外给翻了个底朝天,可就是没有发现老二的踪影。就在李雯的父亲准备去报警之时,和老二从小在一块玩耍的好友站了出来,告诉他们老二此时就在自己的家里。并向他们讲了老二为什么不去学校上课的缘由。除了学不进去,不想学这两条他们自己都心知肚明的原因外,居然还有两条:一,学校不让抽烟。二,学校不让搞对象。

听到这话,尽管气不打一处来,但父亲还是忍住了。在回家的路上,李雯的父亲对自己的二儿子说:“你如果真不想学就算了,只是以后,别怪你爹你妈,说没有让你多读点书,吃了亏就回过头来怨我们。”并且还表示,自己不会阻碍你们年轻人,但有一条,没到结婚年龄不允许多弄出来一个人。唯独抽烟的事,父亲自始至终没有提起。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沾上了,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资格来教育他。

就这样,李雯的二哥在镇子上呆了一年,刚满十六岁的时候,就跟着自己的大爸去广州打工了。

现在,李家唯一一个还在读书的人,她的思绪还在远方的山头上没有收回来。尽管,那抹天光早已落了下去,但马上又被另一抹灰白代替,那是石灰的白,那是父亲的银发。

前天,父亲来学校里给李雯缴二百元的资料费。其实头天夜里,李雯就对父亲说了,但第二天醒来时,桌上只放着五元早餐钱,而父母都不在屋里。她准备给父亲打个电话,但犹豫了一阵后,她不知为何,却放弃了。然后拿上早餐钱出了门,也没有在路口吃早餐,直接就去了学校。当李雯的父亲圪蹴在毛坯房里浇水泥的时候才猛然想了起来,自己的宝贝幺女儿还说要缴资料费哩!他于是赶忙去学校里,来到李雯的班级外面。他大声叫着晴儿晴儿,随后李雯便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接过了老父亲手里的二百元钱。

让他们诧异的原因是面前这位蓬头垢面,穿着沾满了水泥的水鞋和,被油漆和石灰染成五颜六色的工装的男人竟是这位班花李雯的父亲。

但李雯对这些男孩女孩的目光全然不在意。真正让她在意的,是坐在教室里透过窗户看见父亲头顶顶着一片石灰白。但当她走到父亲跟前时才发现,父亲的头顶根本没有附着石灰——父亲的头发,是真的白了。

此时,李雯的眼眸上晃漾出两股清泉,在其中涌动。

“你一个人在这干什么?哈哈,我一语成谶了,今天真的来了。”一个陌生的却在内心深处回响了很久很久的声音在李雯的耳边响了起来。她并没有急于回头,而是瞪大眼睛让那两股清泉快速风干。之后缓慢侧过脸颊,她看见阿德正抱着他的一摞书站在据她两米之遥的地方。在夜色的掩衬下,朝着她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