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心神一转,便是有了计较,他看向吕大防的目光中,突然多了几分威严,而后上前一步,顺手抓住吕大防的笏板,不等吕大防反应,用力一拉,登时就将他的笏板夺了下来。
吕大防登时就有些发愣,圣上这是何意?当众夺走自己的青灰玉圭……岂料还未等吕大防多想,就见到赵煦在手中把玩了几下笏板,在一众大臣的错愕的目光中,竟是往福宁殿丹陛之外随手一丢。
那青灰玉圭,就像是扔石头一样,在昏沉的雪夜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被赵煦扔到了福宁殿外的雪地里。
“这四朝元老的名号,看样子还是很重的?”
赵煦突然提高了音量,沙哑声音中,亦是略微带着些许的威严,震得吕大防有些发懵。至于潘律,则像是突然放松了下来一样,仿若是在庆幸,官家未曾针对自己,而是在针对刚刚给自己难堪的吕大防。
“吕卿!”
“臣在!”
“给你三息的时间,捡回那玉圭,顺便给朕解释解释,这大宋的天下姓什么?”
青灰玉圭,也就是吕大防刚刚所拿的笏板,此物不比寻常大臣所拿的,乃是太皇太后高滔滔赐给吕大防总摄国政的信物。若是没了它,那吕大防凭什么总摄国政?
官家动了杀机?针对谁?吕大防?
不管眼前的赵官家出于什么动机要将吕大防的青灰玉圭扔到雪地里,他都得面无神色的去捡回来。
圣上的话,不管说什么,那都是旨。
捡,就是遵旨;不捡,那就是抗旨。
纵然,于吕大防的角度来说,眼前少年皇帝的举动,对自己这个总摄国政的大臣是一种莫大的羞辱。毕竟,自大宋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位皇帝这么干过,更没有哪位大臣遭到皇帝这么对过,更何况,吕大防还是一位四朝老臣。
可不管如何,孰轻孰重,所有人都明白,吕大防会怎么选了。
官家,不再是那个少年了;圣上,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皇帝了……
很多人心中都升起了这样的疑惑,一次咳血昏迷,竟是让官家性格大变?若是往常,官家不得朝着吕大防拱手,以作谦卑状?前后的反差,纵是成熟稳重的当事人吕大防,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是愤怒。
被少年皇帝当众羞辱,怎能不愤怒?
官家似是刻意这么做的?还是在试探?
不过,吕大防并没有将自己的愤怒和疑惑表现出来,仔细想了一息时间,他便是缓缓起身,抬脚走下阶梯,往青灰玉圭的方向而去。
雪地上,吕大防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着,每走一步,他都在思考着赵煦的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为臣者,岂能白死?
吕大防俯下身子,捡起青灰玉圭,眼神突然变得坚定了起来,就仿佛肩头上有什么重压一样,他随即转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而后大步流星的来到了赵煦面前,再次与赵煦对视:“大宋的天下姓赵,潘给事妄议废立,当诛九族,请圣上裁夺!”
跪着的众臣一愣,瞬间明了吕大防的意思,这个时候要是不把潘律推出去,那想做五朝元老,意图立下从龙之功的谋逆帽子,就得真真切切的扣在了他吕大防的头上了。
“你……”跪在地上的潘律先是一惊,随即扭头看向吕大防,愤怒的指着他,近乎吼着,“是谁早朝之后暗地里说,圣上懦弱如羊,惊不起辽国惊吓,才大口咳血的?又是谁,背地里说,若是圣上亲政,起用新党,我等必遭贬谪,不如趁此机会,换个皇帝?吕大防,你不要逼人太甚!”
“哦?朕虽然是只病羊!”赵煦眼神一冷,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收回与吕大防对视的眼光,“屠虎是做不到了,但朕杀狗的力气还是有的!”
屠虎?朝中大臣,独掌权柄老谋深算谓之虎,官家对吕大防不满了!
杀狗?肆意妄为几无智谋谓之狗,官家这是要拿下潘律,在群臣之间立威了?
此话一出,站在赵煦身侧的童贯瞬间会意,他抄起腰间的拂尘,往前一挥,旋即就有几名禁军甲士快速奔向潘律。
“圣上,臣无罪!吕大防才是罪大恶极!”望着奔向自己的禁军甲士,潘律慌了神,起身就抓住吕大防的衣袖,似是要与其同归于尽,“臣不服!都是这厮……”
“聒噪!拉下去!”
吕大防被潘律的动作整的有些恼火,今日福宁殿外,自己本来是不愿意参与到废立之论这件事情上的,若不是这个潘律两次三番的挑衅,也不至于自己刚刚被官家夺笏掷地羞辱。自己没法对官家发难,难不成还收拾不了你?
尤其是当吕大防听到官家赵煦屠虎杀狗的言论时,就知道自己得和潘律划清界限了。
那只虎说的是自己,那只狗说的是潘律,谁也不曾想到,今日的官家,竟会以这般手段来震慑群臣——大宋的天下姓赵,不姓高。
此刻,很多人还依稀记得,当礼部上奏辽国传来的国书,其中内容说是要求大宋皇帝为病亡辽使辍朝时,因涉及大宋颜面,官家与太皇太后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
依官家之意,朝廷发出唁书遣使往辽使府上走一遭即可,不必依辽国国书所请,毕竟只是个使臣病亡而非辽国皇帝。
若是因使臣病亡一事而辍朝,除却礼节方面的问题,其背后等于说辽国可以肆意控制大宋,大宋毫无尊严可言,国格颜面为辽国任意践踏。莫说寻常人难受,身为天子的官家,青春正当时,更是如此。
然而,吕大防、潘律等人皆是支持太皇太后的做法,同意辽国国书所请。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官家大口咳血,昏倒在地,想必是被气的。
众人皆知,当今的朝廷,太皇太后高滔滔垂帘听政,而少年天子正是长成之时,帝后矛盾,愈发的突出。
也难怪乎,当废立之事传到福宁殿中时,官家一来,就那般羞辱吕大防,又是那般地收拾潘律。
这并不是在针对二人,而是在试探,试探太皇太后的底线在哪。
当吕大防去捡青灰玉圭的时候,对于今日官家前后反差的表现,想必他已是完全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故此,吕大防才决定抛弃潘律,至少要维持表面上的皇帝、宰相与太皇太后之间的和谐处境,不至于将矛盾摆在明面上。
众臣们心知肚明,一双双眼睛盯着潘律,流露出了同情的目光,自古权力斗争哪能不流血?看样子,潘律是要被官家祭旗了!
“圣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