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了墨似的青瓦檐哗哗拉拉坠落雨珠如帘,打在老旧吊脚楼下碧翠的芭蕉叶上。
脆亮碰击声媲美琴音悦耳。
张却收回一直盯着木廊尽头房间的视线,转眺木楼前奔腾赤浪。
看似赏景,目光却尤其的涣散——他理解不了且难以接受一个人是怎么从梦里走到现实的。
这个梦还像生物基因一样代代相传。
因为这个梦,他驱车千里从繁华都市来到此山野小镇。
对,就是来接那个从梦里走出来的人……类人生物。
家族秘密使命,不敢不来。
刚受完高等教育的他觉得自己的三观有必要回炉重造。
先粉碎再重造……
“我的小少爷,大早上的就搁这吸风听雨赏山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雅,整得三哥我都不认识你了!”
一道重力拍在张却肩头,惊得他一哆嗦。
回头见是一名裹白色睡袍的青年男人,这才心安。
“三哥,你信世上有神灵吗?”张却看着顾辞安,佯作轻闲地与他聊起来。
顾辞安浅淡笑了笑:
“我信妖魔鬼怪遍地,也信不起世上有神灵。不然,我怎么到现在也找不到女朋友!”
“切,”张却白他一眼,无奈,“你少天天泡店里跟那些玻尿酸网红鬼混,正经认识个女孩,能没有女朋友?上回伯娘让你去相的那个搞科研的,我看就不错,冷艳大气,收的住你。”
顾辞安摆摆手:“那个女的?噫,像个现代版黑山老妖一样,看着就诡异?”
“嗳,不说这个,开门就看你站这不动,真赏景呢?”皱眉看着顶两熊猫眼的堂弟。
张却苦着一张脸瞅他,心说你那黑山老妖相亲对象再诡异能诡异得过我刚接到的这位?
但他不好多说,回头继续看前方赤红如霞的奔流,隐有所指地问:
“你说,这赤水河的水为什么是红色的?”
“哈?”顾辞安浓眉一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清俊乖雅的堂弟。
“张二少爷,你以前上课时离魂修炼啊,问出这种九漏鱼的傻问题!”
“赤水丹霞红岩泥沙不知道?”
“这赤水河之所以会变成眼前这样诡异的浆红色,不就是因为一到这种大下雨天,大水冲刷红石岩层裹带泥沙形成?逗我玩的吧你!”
“还是说这几天听那些当地人和带游客的那些野生导游东扯一句西编一句,怀疑科学,转信怪谈啦!”
“什么龙打滚龙翻身搅浑了水,还有红军烈士渡赤水抛洒的鲜血,那都是淳朴人民对神奇力量的祈望和英勇战士的嘉赞,是一种生活信仰,与眼睛看到的东西没实质关系。神登登!”
张却当然知道地理地质基础科学,仍还是说:
“科学不可辩,但传说更引人遐想不是么。”
“嗯……,所以呢?然后呢?”顾辞安摊手耸肩,言语轻佻。
张却:“听说几百年前,这条河并不叫赤水河,而叫赤虺河。”
“河里盘踞着一条虺兽,那虺头大如钟鼎,身长百十丈,鳞片乌黑发红,一有行船经过就兴风作浪,把人卷进水里吃掉。”
“后来一位神仙路过,恰好遇上它又发恶掀船,于是飞身入水与那虺**战,云卷浪滚了三天三夜,神仙终于杀死了虺,虺的血染红了整条河。”
“从那时后,每逢云沉浪起的大雨天,河水就会变得殷红,场景跟虺死那时一样吓人,但好在行船一直无灾无厄。”
“后来,”说到此,张却下意识目光又转向楼廊尽头那间屋,沉吟两秒才继续,“人们慢慢忘了虺这回事,叫着叫着,就把赤虺河改叫成了赤水河。”
虺的“血”就这样一直流淌着,N多年后,斩虺的神又在此出现!
张却兀自想着,脸色愈发沉重。
顾辞安看着二哈性格堂弟脸上难见的严肃,不自在地挠了下头发。
质疑说:“虺?百十丈?三百米?神仙?这又是哪一版地方传说?你上哪听来的?有人见过?”
“虽说入乡随俗,更要尊重本地文化,不要对某些不切实际的言论发表意见,但也不能信是事实是不是?傻小子。”
“二叔让我陪你来接你干爷家的女儿,一大早的你不收拾收拾带人去吃饭,闲这儿看洪水想神仙想妖怪,你怕是想成仙!”
“哎,”顾辞安遥遥望了楼廊尽头一眼,鬼搓搓凑近张却肩畔,“你昨天接回来的那个女的,真是二叔的干妹妹,你干姑姑?”
“昂。”张却说,“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
顾辞安:“我怎么没听说二叔还拜过什么干爹,还是这种深山旮旯里的人,你们家这亲戚……,怪远的啊。”
刺探情报的奸相呼之欲出。
张却滢亮的眼光一闪,单眼皮抖地差点跳成双眼皮,镇定地说:
“早些年来贵州旅游时拜的吧,我也才听说,不是很清楚。”
“我爸那脾气,整天看我不顺眼,会心平气和坐下来跟我慢慢拉家常?”
“他只会说:‘张却,你成年几年了,还整天游手好闲的,你要不想进我单位做事,就去你妈公司里帮忙。看看别人家孩子,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养自己,你呢?左手吃右手喝,钱怎么来的也不关心,不上进的东西。’”
“接人这事也是,没头没尾没根没由的就跟我说他有一个干妹妹无亲无靠,独自在山里生活几年了,让我来接到家里去照顾。”
“我还问呢,他什么时候冒出个干妹妹,这妹妹还……尊贵、高贵、脚不能沾地,手不能拂尘,想找依靠自己不会上门,要我亲自来接。”
说到这句,他特意放低了音调,怯生生的,怕谁听见了来要他命似的。
“我爸怎么说?‘死小子,你敢对老子有意见,麻利收拾东西滚出门,自己到外面讨饭去。’”
“三哥,我不跟你说了,我去看我那……天降的姑姑醒没醒。”
张却眼珠子快速溜一圈,转身走了。
步子匆急,不给顾辞安说话的机会。
看着他跑远,顾辞安一句“狗性子”才缓缓吐出。
将到尽头房间,张却长腿大步赶忙收敛,弓腰在门边鬼鬼祟祟听了会儿,小声说了句不知什么,轻声才开门进去。
高官幼子,豪门九代,平日都是别人对他恭恭敬敬点头哈腰,怎么从大山里接了个不知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出来,就奴仆成这怂样了?
顾辞安眉拧成川,心中“啧啧啧”。
张却的行为他不能理解,无法苟同。
他不理解的是:
前天早上,张却说他深居山林的干姑姑可能有遗传性精神病,又没见过大世面、大阵仗,人多了去怕吓到她,自己背了个包就进山去找人。
态度坚持得很,二十二三年来连省都没出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自信。
大雨浓雾的天,洪水滑坡什么的随时可能发生,一个人进山多危险,大家担心得要死。
晚了想跟去还没个方向。
好在昨晚他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他那个可能有精神病的姑姑一起,同行十几个主随这才放心。
只是……
张却昨夜顶着雨回来,把他姑姑护得严严实实,大伙连她面都没照过,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云贵川高原,半原始山地,风吹雨磨的,肯定是不能看。
五十岁老头的干妹妹,怎么想应该也是四十左右的人……
“没事想个妇女干嘛。”顾辞安对自己无语。
早晨的河风格外激人,转身他便躲进房间了。
这是丙安古镇临河的一家吊脚楼民宿,前廊望水,后窗观园。
张却刚摸进的这间客房与其他的都差不多陈设,厅卧隔墙,头顶脚下均是原木风格,窗帘幔子一水的白棉纱。
左手边木格玻璃窗,洁净透亮,远远看去,当年红军渡河的双龙桥上游客蠕蠕可见。
张却蹑手蹑脚至门开右边的卧房,附耳门上,酝酿着提起一口气,温和至极开口:
“那个……,我是张却,昨天带你回来的人。我可以进来吗?”
“……”
他早预料是这样的情景,但礼数先行。
“吱——”
门轻轻响了声,小开的门缝探进颗帅气脑袋。
微卷乌黑的发一根不敢乱扬,本本分分保持乖乖的状态,跟主人一样一样的。
清新雅致的白帐床上没人!
张却酝酿好的沉稳心弦不由又紧了紧,视线往屋里到处扫描。
哗哗哗……
漾动的水声从浴室传出。
清泠的女声紧随而至:“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