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风骨的回忆

换源:

  “首阳,首阳”

江鸢在空无一人的工作室里来回踱步,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它像一个塞进锁孔里,却无论如何也拧不动的钥匙,让她无比烦躁。

首阳山,她当然知道。那是古代传说里,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最终饿死的地方。

可这跟一件商代的青铜爵,跟一个市博物馆的展厅,到底有什么关系?

难道说,B展厅里,有和伯夷、叔齐相关的文物?

江鸢立刻登录了博物馆的官方网站,开始查询B展厅的展品名录。

青铜器、玉器、陶器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任何一件,能和“首阳山”或者“伯夷叔齐”扯上直接关系。

线索,在这里,彻底断了。

江鸢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自己扔进椅子里。

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灌了一口,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没有浇灭她心里的火。

她闭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记忆的废墟里,扒拉出任何与“首阳”相关的蛛丝马迹。

究竟是哪里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茶水的清苦,在口腔里慢慢化开。

那股熟悉的味道,仿佛一把钥匙,不经意间,触碰到了记忆深处一个被尘封已久的角落。

一段被她刻意遗忘的对话,一个被时光模糊的背影,随着那股茶香,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大三那年的秋天,天气好得不像话。

系里组织去邻市的几处遗址进行田野考察,其中一站,就是首阳山。

对于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种考察更像是秋游。大家一路上都在嬉笑打闹,只有一个人例外——沈确。

江鸢记得很清楚,当他们爬上山顶,站在那座简陋的、据说是伯夷和叔齐合葬的墓前时,所有人都觉得兴味索然,唯有沈确,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郑重。

他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朝拜自己的圣地。

当时,带队的陈教授半开玩笑地对大家说:“有谁能给大家讲讲这‘不食周粟’的典故啊?”

没人应声。

最后,是沈确,往前站了一步。

他没有复述史书上那些枯燥的记载,而是用一种近乎于白描的方式,讲述了那段历史。

他说,商朝灭亡,周朝建立,天下人都认为这是顺应天命,纷纷归顺。只有这两个商朝的孤臣,伯夷和叔齐,认为周武王伐纣是“以臣弑君”,是不义之举。

他们公开表示,自己“义不食周粟”,然后就躲进了这座首阳山,靠采摘野菜为生,最后活活饿死在了这里。

他的声音很平淡,但江鸢能听出里面蕴含的巨大力量。

“两个傻子。”人群里,一个男生不屑地嘀咕了一句,“商朝都亡了,气数已尽,他们还坚持个什么劲儿?这不叫有骨气,这叫愚忠,叫看不清形势。”

很多人都表示赞同。

沈确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穿过历史的尘埃,落在那个小小的坟冢上,眼神里,燃烧着一种江鸢从未见过的、近乎于崇敬的光芒。

“这不是愚忠,这叫‘风骨’。”

他说。

“在他们心里,有一种秩序,一种信仰,一种高于生死的‘是’与‘非’。当整个世界的是非观都崩塌了,所有人都选择顺从新的规则时,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了自己心中那个不容玷污的‘义’字。这,就是中国读书人,最高贵的风骨。”

整个山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他话语里的那种信念感给震住了。

江鸢站在人群的最后,看着他的背影。夕阳的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让她觉得,那一刻的他,像一个孤独而倔强的、不肯随波逐流的古代士人。

就在这时,沈确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悄悄地、不着痕迹地,将垂在身侧的右手,背到了身后。

然后,他的大拇指,开始用一种极有韵律的节奏,轻轻敲击自己的食指指节。

一长,两短。

停顿。

三短,一长。

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密码,是他们在枯燥的课堂上,发明出来打发时间的“手指密语”。

而那段节拍,翻译过来,只有短短的四个字。

“我,亦如此。”

回忆的潮水褪去。

江鸢猛地从椅子上坐直,心脏因为那个迟来的顿悟而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想起来了。

她全都想起来了。

首阳。

那不是一个地名。

那是一个誓言。

一个关于“风骨”的、决不妥协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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