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报名点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长龙,在七十年代末的阳光下,每一张面孔上都交织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忐忑。陈元安静地排在队伍中,目光却被不远处靠近窗口的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
她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朴素衣裳,在这普遍灰暗的色调中,竟透出一股干净的纯粹。她的身形略显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一张绝美的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血色,那双本应清亮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她正与窗口里一位神情严肃的工作人员低声说着什么,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与恳求。
陈元静静地看着。
他看见那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语气听不清,但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却一目了然。年轻女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下去,她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张似乎被汗水浸湿的报名表,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表格上,“秦水烟”三个娟秀的字迹隐约可见。
他迈步走了过去。
“同志,请问这位女同志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陈元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在这略显嘈杂的环境中,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秦水烟受惊般地回过头,一双大眼睛里带着明显的警惕,看向这个突然出声的陌生男人。窗口里的工作人员,一个戴着袖章的中年男人,也抬起眼皮瞥了陈元一下,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耐。
“她的家庭成分有问题,不符合报名条件。”
工作人员的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感情。
秦水烟的脸庞瞬间又白了几分,嘴唇微微颤抖。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家庭成分”四个字,对许多人来说,便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一个足以压垮人一生的沉重标签。
陈元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能感受到这四个字对眼前这个女孩的打击。他转向秦水烟,目光中带着询问。
女孩咬着下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语气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助:“我父母……他们有些历史遗留问题。但我真的想参加高考,真的想……”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是浓浓的哀求,不仅仅是对着他,更像是在对着这不公的命运。
陈元缓缓点了点头。他侧过头,对跟在他身后的黄良使了个眼色。黄良自从上次张少虎的事情之后,对陈元更是死心塌地,如今俨然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处理起一些外部事务来,也颇有章法。
“黄良,你去跟负责的同志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陈元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黄良心领神会,“是,陈哥。”
他立刻走到窗口,先是陪着笑脸跟那中年工作人员低声说了几句,见对方不为所动,又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旁边一位看起来像是领导模样的人。陈元没有刻意去听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黄良在对方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不着痕迹地递过去几张崭新的票子。那位领导模样的干部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点了点头,拿起秦水烟那张似乎被判了死刑的报名表,大笔一挥,签了个字,然后重重地盖上了一个鲜红的印章。
窗口那名工作人员的态度也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堆起了笑容,扬声喊道:“秦水烟同志,你的报名手续办好了,拿好回执。”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分钟。
秦水烟呆呆地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工作人员递出来的盖了章的报名表,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虚幻的梦。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陈元,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份警惕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以及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感激。她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瞬间噙满了泪水。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一丝颤抖。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竟然在转眼之间,就为她解决了这个困扰了她无数个日夜、让她几乎绝望的难题。他那种云淡风轻的姿态,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更让她觉得深不可测。
陈元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举手之劳而已。你也是想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值得一个机会。”
秦水烟低下头,一抹红晕悄然爬上她苍白的脸颊。她能感觉到,自己看向这个男人的眼神,除了感激,似乎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种久违的温暖与安心感,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我……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您的。”
她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措与茫然。对她这样背景的人来说,这份恩情太过沉重。
陈元打量着她。清丽脱俗的容貌,朴素衣着也难掩的独特气质,以及那份在困境中依旧倔强挺立的姿态,都让他心中微动。这个女孩,不仅外表出众,似乎还有着不为人知的坚韧。
“我那里正好缺人手整理一些旧物古董,比如旧挂钟、旧怀表之类的。”
陈元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
“如果你暂时没有其他去处,又愿意学,可以来我这里帮忙。管吃住,工钱也不会亏待你。”
他的提议直接而实际。
秦水烟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意外。一份工作?还管吃住,有工钱?这对她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她心中闪过一丝犹豫,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男人已经帮了她这么大的忙……但当她对上陈元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时,却看不到丝毫的算计与企图,只有一片坦然。她确实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也需要一份收入来支撑自己准备高考。
“我……我愿意!”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才察觉到自己的急切,脸颊不由得更红了些,声音也低了下去。
“谢谢您,陈先生。我会努力工作的。”
“叫我陈元就好。”
他淡淡一笑。
于是,秦水烟跟在了陈元身后。他没有带她去什么气派的地方,而是一家门面不大的铺子,藏在一条并不算繁华的街道里。铺子上方挂着一块半旧的牌匾,上面写着“陈记旧物”四个字。
推开门,里面却别有洞天。
一排排整齐的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老物件:雕刻精美的西洋挂钟,闪着黄铜光泽的旧式仪器,花纹典雅的瓷器,还有各种造型奇特的钟表。有些看起来年代久远,有些则只是带着岁月的痕迹,但无一例外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摆放得井井有条,透着主人对这些物件的珍视。铺子最里面,是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上面放着各种精密的工具,还有一个拆解了一半的老座钟,露出了里面复杂而迷人的齿轮结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旧木头、金属和油墨的混合气味,那是时光沉淀下来的味道。
黄良和另外两个年轻人正在整理一批新收来的货物,见到陈元进来,都恭敬地喊了一声“陈哥”,随即目光便落在了跟在陈元身后的秦水烟身上,眼神中都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
“陈哥,这位是?”
黄良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道。
“秦水烟,以后就在店里帮忙了。”
陈元简单地介绍道。
那几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看向秦水烟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艳,而看向陈元的目光里,则更多的是佩服——佩服陈哥的眼光。
陈元没有理会他们的小动作,他随手拿起柜台上一个有些黯淡的银质怀表。
“这些旧物,看着不起眼,但每一件都有它的故事和价值。”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仿佛在诉说着久远的历史。
“你要学的,就是辨别它们的年代、材质、工艺,还有……它们背后可能隐藏的秘密。”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块软布,轻轻擦拭着怀表的表面。他向秦水烟展示如何辨认表盖内侧细小的生产商标记,如何通过指针的形状和表盘的刻度来大致判断其年份,又如何将怀表凑到耳边,仔细聆听那几乎微不可闻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滴答声。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在那些精巧的零件间游走,带着一种令人着迷的熟练。
秦水烟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地听着,看着。她心中的不安与忐忑,不知不觉间被一种新奇的向往所取代。陈元为她打开的,是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充满了神秘魅力的世界。她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看着他灵巧的双手赋予那些蒙尘的旧物新的生命,一种深深的敬佩与感激,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未来似乎并没有那么灰暗。高考固然重要,但眼前这份突如其来的机遇,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与指引,也让她看到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陈元察觉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求知的光,也是希望的光。他暗自点了点头,这个秦水烟,不仅聪慧,而且一点就透。她的加入,对他的事业而言,无疑是一抹亮色,一股新的助力。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多一个得力的人,便多一分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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