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保密单位图书馆，光线昏暗，尘埃在空气中缓慢浮动。
肖芬仪站在两排高耸书架构成的狭窄通道里，像一尊用寒冰雕琢的塑像。
黑框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探针，穿透稀薄的光线，牢牢锁定着坐在阅览桌旁、手里还捏着过时报纸的耀振国。
她一步步走近，工装裤腿带起细微的气流，卷起地上几粒微尘。
空气仿佛被她的气场冻结，连管理员老张头那规律的鼾声都似乎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耀振国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强化记忆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完全退去，大脑皮层还残留着信息过载的灼痛。
但此刻，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个清冷如霜的女人所占据。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局促”，如同一个真正被抓包的技术员。
“肖…肖同志？”他放下报纸，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您…您也来看书？”
肖芬仪在他面前站定，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的视线如同精准的卡尺，在耀振国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他微微泛红的眼角和额角尚未干透的汗迹上。
她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
“耀振国同志，”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图书馆的空气更冷，“我记得昨天明确告知过你，未经许可查阅涉密资料是违纪行为，并请你离开。
为什么今天又出现在这里？而且，”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面前空荡荡的桌面，再落到他看似随意搭在报纸边缘、指关节处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红痕的手上，“目标明确地坐在远离你上次‘感兴趣’的冶金区域？”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弹丸，精准地打在耀振国构建的伪装上。
她不仅记得他，记得昨天的“驱逐令”，甚至观察到了他位置的刻意选择和手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痕迹！
耀振国后背瞬间沁出一层新的冷汗。
这女人…太敏锐了！但他不能慌！他还有底牌！
“肖同志，您误会了！”他立刻摆出一副“恍然大悟”加“急于辩解”的表情，“我今天是来还书的！对！还书！王厂长昨天借了本…呃…《机械制图规范》给我看！我看完了，今天特意来还！”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仿佛真能摸出一本不存在的书，“哎呀！放哪了？可能…可能落在技术科了？瞧我这记性…”他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动作略显浮夸。
肖芬仪静静地看着他表演，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审视的意味更浓。
那眼神仿佛在说：编，继续编。
耀振国知道，这种拙劣的借口骗不过她。必须主动出击！把话题引向“技术”，引向他准备好的战场！
“不过肖同志！”他话锋一转，脸上突然换上一种混合着“求知若渴”和“灵光乍现”的激动表情，“说到书，我昨天回去后，脑子里一直琢磨您问我的那个问题！铬啊钼啊什么的！您猜怎么着？”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肖芬仪那冰冷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诧异。很好！上钩了！
“我昨晚！又梦到那个白胡子老神仙了！”耀振国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我终于懂了”的亢奋，“老神仙这次没拿铜疙瘩也没拿缠线棒子！他端着一锅…窝窝头！对！就是窝窝头！”
“窝窝头？”肖芬仪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清冷的声线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荒谬感的停顿。
她看着耀振国那张写满了“认真”和“激动”的脸，似乎想确认他是不是在发烧。
“对！窝窝头！”耀振国无视她的错愕，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手舞足蹈地开始了他精心排练的“窝窝头理论3.0”表演：
“老神仙说啊！”他模仿着仙风道骨的语气，“这炼钢啊，就跟蒸窝窝头一个道理！铬（Cr）呢，就像那口厚实的大铁锅！又硬又结实（提高强度、耐磨），还耐烧（抗氧化）！没它，锅一烧就漏（材料性能差）！”
他拿起桌上的报纸，卷成一个筒，象征性地比划着：“钼（Mo）呢？它就像锅底下那炉熬了多年的老汤！越熬越香（提高热强性）！还能防馊（抑制回火脆性）！老汤的味儿（合金元素）渗到窝窝头（基体铁）里，窝窝头才好吃（材料性能好）！”
肖芬仪：“……”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已经从诧异变成了彻底的、看疯子般的茫然。
耀振国却越说越“入戏”，完全沉浸在自创的理论中：
“那什么协同效应？”他用力一拍手，“就是铁锅和老汤配合得好！老汤（Mo）能防止铁锅（Cr）的火太猛把窝窝头烤糊了（抑制Cr的不良影响）！铁锅又能让老汤的味儿（Mo元素）均匀地渗进窝窝头里（促进合金化）！这配合好了，蒸出来的窝窝头（铬钼钢）才叫一个筋道（高强度）！凉了也不硬（韧性好）！还不容易馊（抗回火脆）！”
他唾沫横飞，眼神放光：“至于回火脆性？那就是火候没掌握好！窝窝头刚出锅太烫手（高温回火），你硬掰，咔！裂了（高温脆性）！放凉透了又死硬掰不动（低温回火脆性）！老神仙说了，关键在火候（回火温度）！得在窝窝头不烫手又没凉透的时候（避开脆性温度区间），该吃就吃（合理回火）！该晾就晾（控制冷却）！”
耀振国一口气吼完他这套惊天地泣鬼神的“窝窝头冶金学”，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因为激动（和缺氧）而涨得通红。
他死死盯着肖芬仪，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图书馆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老张头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像是在为这荒诞的一幕配乐。
肖芬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张素来清冷平静的脸上，此刻如同打翻了调色盘。
错愕、茫然、震惊、荒谬…种种情绪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她镜片后的眼底剧烈翻涌、碰撞！
她看着耀振国，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挥舞的手臂，看着他脸上那副“我参透了宇宙真理”的狂热表情，再看看他口中那套将高深冶金学与家常窝窝头强行嫁接的、逻辑诡异却又莫名“自洽”的理论…
冰山，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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