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农业局的大门走出来，一股夹杂着煤灰味的寒风灌入阎解成的衣领。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脖子。
心头那块悬着的巨石，并未因说出真相而落地，反而高高悬起，摇摇欲坠。
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剩下的，只能交给那个名为“命运”的庞然大物。
他不知道，就在他身后那栋灰色的小楼里，他亲手点燃的引信，正以一种远超他想象的速度，向着这个国家权力的最顶层，疯狂燃烧。
阎解成走后，会议室里的空气依旧凝固着。
李局长没有动，他看着阎解成坐过的空椅子，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少年清澈又坚毅的眼神。
后背的冷汗已经风干，只留下一片冰凉的黏腻。
“都听到了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死寂。
在座的专家们如梦初醒，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涛骇浪。
“这……”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嘴唇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立刻！马上！”
李局长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召集所有人，闭门会议！把我们局里，不，把全市能找到的所有农业资料、地方志、历史文献，全都给我搬过来！”
“今天晚上，谁也别想回家睡觉！”
“我们必须验证那个预言！”
整个农业局的资料室被彻底动员起来。
一摞摞积满灰尘的故纸堆被搬进会议室，昏黄的灯光下，烟雾缭绕，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此起彼伏。
专家们，这些平日里严谨沉稳的学者，此刻却像一群焦急的考生，疯狂地寻找着答案。
“生态平衡”这个词，找不到。
在任何一本典籍里，都找不到这个组合。
但阎解成描述的那种现象，那种万物相生相克、一环紧扣一环的链条，却在无数不起眼的角落里，印证着它的存在。
“找到了！”
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忽然惊呼起来，声音带着颤抖。
他指着一本泛黄的《华北县志》：“这里记载，前朝末年，有一年大旱，本地百姓信奉邪说，认为喜鹊是不祥之鸟，聚而捕杀，几乎殆尽。”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继续说道：“次年开春，蝗蟥蔽日，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沉了下去。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理论推演。
这是写在史书上，用无数人命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
阎解成那个关于虫灾的预警，不再是危言耸听，而是像一口已经开始鸣响的丧钟，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作为农业专家，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场覆盖全国的大范围虫灾，对于这个刚刚起步，粮食问题本就岌岌可危的新国家，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打击。
那是毁灭。
李局长一把夺过那本县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不敢再有丝毫的怠慢与犹豫。
他亲自铺开稿纸，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钢笔，将今天与阎解成谈话的全部内容，特别是关于“生态平衡”的论述，以及那个石破天惊的虫灾预警，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感觉重若千钧。
他知道，这份报告递上去，自己未来的命运，将和那个叫阎解成的少年，以及那只小小的麻雀，彻底捆绑在一起。
成了，是为国为民的大功。
败了，就是动摇国策的罪人。
“以市农业局党组的名义，加急上报市委！”
他将写好的报告装入一个牛皮纸袋，用火漆郑重封口，盖上了那个代表着绝对权威的印章。
“特急件！”
当这份文件被送到市委领导的办公桌上时，夜已经深了。
市委领导看完报告后，震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来回踱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敢停留，不敢耽搁。
“立刻！用最高级别的通讯渠道，上报中央办公厅！”
文件被再次转手，这一次，它坐上了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军用吉普，在沉沉的夜色中，呼啸着驶向了那座红墙围绕的核心之地。
几经周转，这份来自基层的“特急件”，最终被一位秘书轻手轻脚地放在了中枢几位核心领导的案头。
深夜，书房里灯火通明。
“先生”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文件，神情专注而疲惫。
当他拿起这份来自四九城，标题显得有些耸人听闻的报告时，他那深邃的目光中，也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
一份来自一个初中生的“万言书”，居然能以“特-特急件”的形式，摆上他的书桌。
这本身就是一件奇事。
他放下手中的红蓝铅笔，戴上了老花镜，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来。
纸张很薄，内容却很重。
“生态平衡……”
“先生”的嘴角微微上扬，轻声念出了这个陌生的词汇，眼神里流露出浓厚的兴趣。
“有意思。”
他继续往下看。
当他读到那段关于麻雀与害虫之间关系的详细论述，读到那个关于粮食增减的量化对比，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个关于“毁灭性虫灾”的预言时——
他那夹着香烟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缭绕的青烟，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与锐利。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然后将燃烧的烟头狠狠地按进烟灰缸里，火星瞬间熄灭。
他抬起头，对着身边一直静立等候的秘书，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声音下达了指令。
“立刻通知农科院、中科院生物所的负责同志。”
“连夜组织专家，国内最顶尖的鸟类学、昆虫学、生态学专家，对麻雀的益害问题，进行紧急、绝密的重新论证！”
“明天天亮之前，我需要看到一份初步的、科学的、负责任的报告！”
秘书心中剧震，连忙应道：“是！”
“另外……”
“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在不大的房间里踱了两步，脚步沉稳有力。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深夜笼罩下的四九城。
“给四九城市委发一封急电。”
“告诉他们，立刻找到提出这个观点的那个年轻人。”
他的声音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保护好他，从现在开始，确保他的绝对安全。”
“还有，我要亲自和他谈一谈！”
“是！”
秘书领命，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去。
寂静的深夜里，中枢办公室的电讯房，一台电报机突然发出清脆而急促的“滴滴答答”声。
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一封来自权力核心的加急电报，如同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沉沉的夜幕，以这个时代最快的速度，发往了那座风起云涌的四九城。
一场围绕着一只小小麻雀的国策大讨论，即将被引爆。
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一次看似普通的期末考试，和一个石破天惊的预言。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