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阎让又跑到宫里来报告说那刁民又乱来了的时候李世民的心态很平和,一点都没感到意外。为什么不感到意外?为什么要感到意外呢?才半年,认识他才半年,都明明白白地告诫他好几次办事前要先报告办事前要先报告,可他只嘴上答应的好,事后就是不改。在上次立德入宫报告说他在这次重建村落的工作中多建了几间房屋时,其实心中就已经隐隐能猜到那货这次也不可能会安分了。
李二换好那件穿得越来越熟练的常服,骑上马,向南而去,心态很平和。真的,心态非常平和。
策马狂奔二十里,浐水边,眼前看到的村镇建设工程已经进行到所有房屋都可以投入使用的程度了。穿着便服的皇帝面无表情地悄声走到木匠身后,此时王珏玉还在思索以后酒楼的菜式,忽然感觉后脑挨了一巴掌,刚想发怒,转过身才发现动手打自己的是大老板。
“你最近在玩什么呢?能不能带朕去看看啊。”
皇帝说话的态度很好,反而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压迫感,但王珏玉心中涌起的兴奋顶住了这股压力。这次李二前来是正中下怀,不如说王珏玉早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都逃不过朝廷的耳目,偷偷做过的事情传到朝廷的耳朵里也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与其隐瞒否认,还不如再赌一把,看这次拿出来的好东西能不能打动皇帝,能不能再节省些时间、再捞一笔能做经商本钱的赏赐。不过看皇帝现在心情好像不是太好,还是先演一场戏做铺垫吧,那么,此时就是让那早准备好的戏码开演的好时机了。
“草民遵命,请陛下移步。”
想到这里,木匠领着李二走向已经建好投入使用了的工场,途中经过一处帐篷时假装鞋里进了石子而停下脚步。而就在他拖延的时候,帐篷里传出来的粗犷的读书声正如计划里的那样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果珍里奈,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童子的读书声听得多了,但这明显是大老爷们在读书的奇事自是能引起古人的好奇心,李世民驻足,不禁抬手撩开帐幔的缝隙,从其间向帐篷内窥视。
帐篷里,有位夫子手执炭笔,指着一排木板上写着的《千字文》严肃地领读,下面二三十个老兵模样的大汉席地而坐,照着木板上的字迹大声朗诵。细看之下,竟发现这些老兵全都是身有残缺,其中手残者蹬着踏板正在揉搓兽皮,脚残者带着手套忙着抛光箭杆。一众汉子不停工作,但同时却也全神贯注地聆听夫子的讲解,目光也紧紧跟随老夫子指尖。
老兵读书的声音振聋发聩,壮汉学习的景象光怪陆离,令皇帝大受震撼,虽然心知形容词用的不当,但不知为何,想来想去脑子里仅剩奇葩二字。神情恍惚之下,不自觉地竟掀起帐幔,卷带起帐外冬日的冷风,引得帐篷里的人停手停口,纷纷扭头看过来。只此一瞬,李二还没回过神,身份就被认了出来。
“陛下啊!草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刚才还在教书的老者忽然拜伏跪倒,匍匐着爬向皇帝脚边,咚咚咚地磕着头。一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一边浑身颤抖着请罪。在场的老卒也都翻身跪下口称圣安,虽然心中惊疑夫子演的这是哪一出,但也只好等天子先开口。
“你是何人?做了何事要向朕请罪?”
“回陛下,小民本是出身兰州书墨小户人家,十年前,我被西秦薛贼裹挟,不得已被驱赶着上了战场。薛贼伏诛之后,小民每每回想自己曾向天军举起兵刃便自责不已,今日得见陛下,心中更是惶恐,无地自容啊。”
“你倒也不必如此自责,乱世之中,人如草露浮萍,无奈之事不知凡几。那你又是怎么跑到这里的?又是如何做了这教书先生?”
“薛贼即灭,草民也曾想过要返乡归家,但回去后却发现早已是家破人亡。之后我孤身一人数年间于陇山游荡,今年遇到雪灾,偶知朝廷勘赈灾民,便前来求个活路。在此常见众人勤恳勉奋,深有感触,虽然我身无勇力,幸得王大人及诸位工友关爱,使小人得以凭些许浅薄学识立身,不至于碌碌无为。”
“你既然是飘零山野之中多时,又如何认得出朕?”
“罪民不敢欺瞒陛下,当年浅水原之战,小人曾有幸一睹天颜。天军大将亲领骁骑入阵,威勇风采震撼人心,令草民毕生难忘。陛下,草民身附恶贼逆反天命,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说罢,老夫子再度以头抢地、声泪俱下,那哀切的哭声就连皇帝也为之动容,真不愧是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老骗子,这演起戏来就连站一旁写出剧本原作的穿越者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唉,当年之事,朕也是难以忘怀啊。戎马征战,回顾过往,感慨良多啊。”
见李世民进套,王珏玉赶紧添加戏码,以图在视察正式开始前给老板灌输一种自己所作所为其出发点都是好的印象。
“陛下,这位夫子原来不过是灾民中的一员,他是在营地中听得老卒讲诉昔日经历时深受感动,就想着能为国尽些绵薄之力。在下见他虽然体弱,但还是识得不少字,便安排他在这里给退伍老卒教书,也算是让他有一展所长的地方。”
“那在这里读书识字的老卒也是你召集过来的吗?”
“也不都是。老卒们虽然都已经退伍,但当他们得知朝廷赈灾缺乏人手时都存有回报国恩之心,在下也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而已。草民最先是通过吴国公府的关系召集过来的,后来此事传开,最近就有不少将军和卫所的校尉也表明了想介绍其他退伍老卒过来的意愿。”
“哦?你还认识军中的将领校尉?都是怎么认识的啊?”
“不不不,小的不认识,我也不知他们是通过什么门路找到我这里的。有可能他们都是宿国公和吴国公有交情的吧,或者是程处默和程处亮大嘴巴四处宣扬,草民也不好多问,只是照单全收而已。”
穿越者得意忘形,差点又要激起皇帝的忌讳,连忙否认撇清关系。好在李二在意的地方也不在这里,他现在只想知道这刁民搞出的事到底能有多大。
“给退伍老卒找活计自立,还是受朝中武将和卫所校尉的委托,此事不小啊。你可有把握?”
“在下自知人微言轻,然,必会拼尽全力为朝廷分忧。待我汇总整理好这些天的经验,再添上新的构思,会再次向陛下您递上奏疏。”
王珏玉的话虽然语气听起来很正式,但字里行间都留了后路,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应该是能拿出几个奇招的,就是不知是否可行,这让李二有些担心。正在皇帝还想再细细思量的时候,一旁演夫子的老江湖见雇主要撇下他不管了,就把嚎哭的声音又抬高了几分,这才让木匠想起该安抚一下,免得这骗子情急之下掀了桌子,闹得鱼死网破。
“陛下,老卒的生计当然要管,但像他这样的也是有用之人。近些天他表现得不错,老卒们对此也并无芥蒂,相处得还算融洽。有些卫所甚至过来讨要那些写上了字的木板,想借此让在役的军伍能长点学识。”
“嗯,确实也是奇功一件啊。当赏。”
“陛下不可,罪民不敢,罪民不配啊。”
表面上还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但心里还是美得很,有了陛下的金口玉言,以后不管是干不干这行都没问题了。
“还请夫子不要推辞了。”
皇帝把跪在地上的演员扶起,老骗子用沾满了泥巴的衣袖擦拭眼泪,糊了一脸花。也不知是不是沙子进了眼,泪水流出得更是汹涌了。
“身处乱世,迫不得已。你既是受贼裹挟,朕又岂会怪罪?你教老卒识字,就是为朝廷出了大力,还希望以后也能继续如此。如今你无家可归,朕便赐你军户,粮饷与校尉等同,从此只需教士卒读书明理即可。”
“谢陛下,草民……草民叩谢天恩。”
说完,又要跪,再被扶起,还是哭。
“你不必如此,前事已过,如今天下百姓皆是大唐臣民。朕打算在当年战场处修建寺庙以安将士亡灵,你若是实在放不下,便抽空去祭拜吧。”
“是,草民遵命,草民谢陛下不计前嫌。”
戏演到这里已是圆满,皇帝转身,标志着穿越者编排的大戏成功落幕。木匠趁机竖起拇指给老江湖点了个赞,对方虽然看起来是有些不明所以,但在露出困惑的表情的同时发出的哭声却依然饱含感情,牛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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