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章·安陆山·安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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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山中问答》(唐·李白)

开元十三年(725年),李白出蜀,“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在离开故乡蜀地周游的两年后,即开元十五年,李白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家。

开元十四年第一次来到安陆,听到这个地名,李白就知道他应该留下了。

安陆,这个在李白梦与现实之间从未停止过浮现的词,成了李白离开蜀地后成全了他“酒隐十年”的开始。

鸿都客在梦中对他说的话,他清楚记得。

他要镇压安陆山!

碧山,传说真武大帝的修炼场所。

仙真场所,自有神异非常。

李太白如是想。

婚姻并没有束缚住他,却也没有助力他。

他是商客子,皇亲血裔的名头又不敢提称,所以他在外人眼中,虽然是那个传言中的李太白,但是在安陆,他就是个前宰相家孙女的上门赘婿。

成人后更是洒脱的李太白哪里忍得?

他在离许宅不远的地方自己修建了石室居住。

他是修道人,他在自然中无所谓。

他心中对鸿都客的话有一半的信任——至少他相信,安陆山中有对他此生威胁甚重的存在。

他在等,等那存在的出现。

等待的时光中,李太白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他答应父母的事——功名。

他趁着自己对功名还有几分渴望的时候,他没有停止过干谒。

是年诏令“民间有文武之高才者,可到朝廷自荐”。

李白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偏偏这个时候,他又不能离开安陆了。

他等的存在没有出现,但是另一个麻烦来了。

那天坐参的时候,一个身穿麻衣道袍的人来到石室外,用手中的邛竹杖敲响了石门。

李白睁开眼起身出去。

他看到了来人,甚是欣喜。

来人却伸手指了指自己被血染红的腹部:“太白兄,快救我!”

李白大惊,连忙将人扶到室内。

看到伤口的伤势,李白已经知道了。

“你跟祆教人动过手!”

来人点头,脸色越发难看。

“有几日了?”李白问着,手中已经翻出一朵青色莲花,他轻轻摇曳,莲花中间的莲蓬上就荡出一颗银辉素素的光珠。

李白再伸出二指把那光珠夹住,慢慢在来人的伤口处滚动。

只见那伤口中慢慢长出一根根头发丝一样的绿须,仿佛植物的根茎般,却在慢慢蠕动着,随着光珠的来回,出现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长。

来人痛苦难耐,轻哼变成低沉的痛吟。

李白神情严肃,看着那些绿须都有九尺左右长了,他伸手在伤口处点了一指。

火焰篷的冒起,那些绿须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吞噬,眨眼成了飞灰。

李白吐了口气,把光珠收了。

来人问:“解决了?”

李白递给他一方布擦汗:“你跟祆教的哪位大人物对上了?”

“一个幽州的死胖子坑害我!”来人说,“他是互市牙郎,却坑我去买胡人祆教的草参。我也以为那祆教的胡人是诚心买卖,哪知却是为了我身上的丹药!”

“大名鼎鼎的丹丘生,在哪里都是一头肥羊啊!看来祆教的人,还是胡人都挺识货的。”李白笑道,“他们卖给你的是一种人形参吧!”

丹丘生看着李白:“你知道?”

“顶株是三颗红得发黑的圆籽有小指大小,叶子是九片拇指大,分三茎,那参有儿臂粗细吧!”李白说着说着都有些吃惊,“好家伙!这帮祆教胡人对付你还真是下血本!百年的三婴九魄参都拿出来下套!你到底对外露了什么灵丹妙药啊?”

“他们是要我炼丹的秘法。”丹丘生咬牙,“我怎么会知道这三婴九魄参这么歹毒!”

“三个早产夭折婴儿的残魄拘禁在草参中,使得草参受到阴气滋润,能大大提升参的生长。”李白说,“祆教现在都有人把灵珠子法术用到这种地步了,实在是不简单。”

“对于你来说,不还是小把戏吗?”丹丘生说,“你似乎对我的到来很不高兴这次。”

“是啊!”李白没有否认,还叹气,“要是你没有受伤,没有中三婴九魄参施展的灵珠子法术来找我,我还很高兴,我有好酒,非常好的酒招待你!”

丹丘生脸色沉了下来:“我敢保证他们没有追上我!你知道我的能耐的!”

李白摇头:“他们根本不用追着你!你知道幽州那边的人是如何寻参的吗?”

丹丘生沉默几息,恍然:“怪不得是用三婴九魄参!他们就是为了让我体内的参气保持不散!”

“我猜,他们肯定都知道你在哪儿了。”李白摊手,“想不到你丹丘生也成了人家的饵。”

“说起来,还是要怪你!”丹丘生看着他,“要不是你跟祆教有恩怨,我岂会被牵扯进来?”

“哈哈!朋友嘛!何必说这些!”李白大笑。

“朋友,你是不是该拿出你的好酒来给我算作赔礼呢?”丹丘生鼻子使劲嗅了嗅,“好哇!居然是花露酿!还不快拿出来!”

“你的狗鼻子真的是……”李白苦笑,乖乖拿出了一坛酒。

打开封口,丹丘生一脸陶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太妙了!太妙了!”

“你有伤在身……”

丹丘生瞪了李白一眼:“少废话!这坛酒今天我带走了!”

“你确定你今天走得了吗?”李白抬头,望向石室外。

该来的,来得超乎想象的快!

几个白袍人,从山道远处慢慢而来。

还有几个轿夫抬着一个轿子,跟在白袍人的身后。

白袍人唱着异域的经诵,到了石室外,齐齐闭口。

轿子落下。

两个白袍人搀扶里面的人出来了。

其中一个白袍人挥手示意轿夫们离开。

从轿子上下来的,是一个面容沧桑的半百胡人老者。他金色的头发显得暗淡枯黄,皱纹深深地蔓延在脸颊与额头上。奇怪的是,他一直闭着双眼,未曾睁开。

一个白袍人上前两步,用标准的汉话开口:“丹丘生!出来相见吧!”

“你坐着慢慢喝酒。”李白说。

丹丘生看着他:“你有多大把握?”

“碰到个旧识,怎么也该出去相见一面。”李白笑笑。

走出去的李白看着那个胡人老者,没有出声。

“你是谁?”一个白袍人问,“丹丘生在哪里?叫他出来!”

“祆教的各位使者光临寒舍,有何指教?”李白轻轻一笑。

“……你是谁?”胡人老者侧耳一震,“你的声音好熟悉!”

“算不上熟悉。”李白看向他,“但是你肯定对我映像深刻——毕竟,我是你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蜀地,眉州,象耳山,那条溪河,那朵青莲,那个踏莲的少年……老者的从前的记忆,也是此生最深刻最刻骨的记忆一下子都翻涌出来,控制不住。

“是你!是你!是你!”胡人老者浑身颤抖,他的手寻声指向李白。

“摩尼教的降魔胜使·阿达姆斯——我们又见面了。”李白平静地面对着那一指。

“中原灵珠子的传人!太好了!”阿达姆斯大笑,“我们又见面了!太好了!”

“如果你是个漂亮的胡姬,我觉得就真的是太好了呢……”李白摇头,“你对这一天的盼望,肯定是无时不刻吧!”

阿达姆斯点头:“中原灵珠子的传人,告诉我你的姓名吧!”

“我是李白。”李白简单地说,“阿达姆斯,你们的手段太卑鄙了!”

“丹丘生是你的朋友?”阿达姆斯欣喜若狂,“哈哈哈!真是一箭双雕啊!哈哈哈!”

“丹丘生的伤我已经治好了。”李白说。

阿达姆斯一愣:“你……你治好了?”

“太阴伏灵术,用得不错!”李白赞叹,“你们竟然能把灵珠子法术与幽州胡人的寻参术结合起来变成一种追踪术,实在是了不起!”

“呸!什么狗屁灵珠子法术!这是我摩尼光明圣宗的大光明圣法!”一个白袍人啐了一口。

“是吗?”李白也不辩驳,“看来你们摩尼光明圣宗人才济济啊!不知阁下是那一尊呢?”

“吾乃摩尼光明圣宗明尊座下,持世明使·光辉卫!”那人甚是高傲。

李白嗯了一声不再理他,再次对阿达姆斯说:“见也见过了,问也问过了,各位请吧!”

“什么!”光辉卫一愣。

“哼~!”阿达姆斯冷笑一声,“李白,你以为你能震慑于我吗?今天我们目的未达,岂能空手而回?”

“相信我,丹丘生炼的丹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李白摊手,“他要是有仙丹,还用被你们追得像丧家之犬?”

“哼!我都听得见的!”石室内传出丹丘生的声音。

“在里面!”光辉卫闻声而动,往石室内疾身而动。

眼看就要夺门入门,哪想眼前一花,一道身影拦住了他。

“滚开!”光辉卫抬手,掌中浮现出一朵巨大的太阳花,瞬间发出刺眼的昊光射向李白。

“不错。”李白平白地说着赞许的话,手中寒光一闪。

光辉卫大叫一声,满脸痛苦地抽身倒退而回。

昊光消失了,太阳花跌落地上瞬间枯萎,把光辉卫的断手衬托得更加血腥。

李白抖了抖手中的剑,一股血气蒸腾而起。

光辉卫痛彻心扉,因为他看到自己断手处已经焦糊,明显受到极高的热力摧残,想要接续断然不可了。

其余三个白袍人都怔住了。

一招间,李白表现出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实力。

阿达姆斯鼻翼动了动:“好特殊的火气!武氏老妪果然把天火陨给了你!”

“尊使,他手里的是把剑……”一个白袍女胡人低声告诉他。

“剑?”阿达姆斯一愣,“不可能!天火陨怎么可能轻易被世间火锻造!”

“不要用你们的无知来看待这个世间好不好?”李白负剑笑道,“这个世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你看,你们都能学到中土僰人的灵珠子法术,还能改变变通,这不是也是一种不可能的可能吗?”

阿达姆斯沉默。

“尊使……”女胡人喊了一声。

阿达姆斯抬头,笑意不减:“我更是说太好了!太好了!交出这把神剑吧,李白。”

“我很想对你摇头,但是你看不见,所以我只能说我拒绝。”李白说,“真可谓上天注定啊!你们祆教怎么老是和僰人有关的东西纠缠不休呢?”

阿达姆斯不解:“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都学了僰人的灵珠子法术,现在还要来争僰人的这把兵器——这根天火陨就是属于僰人战神的武器,当年那个在象耳山溪边磨铁的那位武氏老人家,她其实就是僰族人!”李白扬了扬手中的剑,“不过现在,这把剑跟僰人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这话说得很不像你啊!”阿达姆斯讥笑,“当初你可是很护着那个武氏老妪的。”

“我这话,就是老人家当年告诉我的。”李白脸色一正,“天火陨本来就是当年僰族战神哪吒神兵火尖枪的一部分,哪吒后来肉身成圣,把这火尖枪留传后世,武氏说,其先祖成就道门神位,所以天火陨也该收录道门传承,以旧东海遗流残水淬磨,让天火陨脱胎换骨,成剑传道,铭名‘乾罗达那’。”

阿达姆斯伸手:“哼,什么僰族战神哪吒!那是讹传我波斯摩尼光明圣宗的战神努扎尔!此天火陨乃是我波斯摩尼光明圣宗总坛圣物,被你们当年大汉朝的使节盗走流落你们中土。我毕生的心愿就是要找到它把它奉回我波斯总坛!”

“这么颠倒黑白的话你都能说得出来,我也是无需多言了……”李白摇头,“知道你们为何灵珠子法术比不过我吗?”

“你们唐家子(这是当时外国人对大唐人的称呼,或称桃花石)都是这么厚颜无耻!你当年年少我手下留情,你竟暗算我令我双眼盲瞎,不过好在明尊眷顾!我因祸得福,现在我早已参透二宗论精髓,光明与黑暗于我,不过一般无二!”

“你跟他们啰嗦这么多做甚!酒我可要喝完了!”丹丘生在石室内大喊,“啊哈哈!好酒!好酒!”

李白抿了抿嘴:“我要喝酒去!你们要么赶快动手,要么就请走!”

“你的狂妄掩饰不了你的心虚!”那胡女大喝一声,站上前去。

李白戏谑:“你这胡人娘子生得也是别样娇俏!你又是你们明尊座下的什么使者?”

那胡人女子脸一红:“我不是使者,我没有那个实力……”

“她是我的小弟子!”阿达姆斯说,“李白,当年你的灵珠子法术用之卑鄙才侥幸胜我大光明法,今日不用他人假手,我自会一雪前耻,证明我圣宗大光明法的厉害!”

说着,阿达姆斯已经单足一顿。只见他脚下泥土翻飞,一根藤茎窜地而出,带着阿达姆斯拔飞高升。不过升高半丈,阿达姆斯脚下鼓起一个头大的花苞,接着迎风展开,刹那间一片如烈阳的赤红炫耀大放,照得周遭景物也红彤彤的,却是一朵如血浸染的红莲!

那红莲不过盆大,却很是娇艳明丽,花茎分明,拔长丈高就不再续长,只在空中轻曳,托得阿达姆斯神威凛凛更胜从前,也可见他却是术法精进非凡。

其余祆教众人已经匍匐在地,用着他们的仪式举止拜下,表情庄重严肃又带着激动狂热。

阿达姆斯手一招,只见那些教众身下一阵地动,个个都被一片青翠浑圆的荷叶托起,稳稳地升到了半丈高。

阿达姆斯的女弟子眼中闪现着不可思议与莫名地光辉。

“李白!现在的我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我劝你乖乖交出你手中的乾……交出你手中的剑,再让丹丘生跟我们走!”

“看来你还没受到教训啊!”李白叹气。他伸出了手指向阿达姆斯的脚下。

阿达姆斯脸色骤变。

一道火焰如冲霄而起的怒龙,瞬间把阿达姆斯吞噬了。

“啊~~~!”叫声的凄惨响彻山间。

那朵妖艳的红莲,在这一刻如同鬼魅的邪灵,散发着凄美的血色。

那几个教众还兀自惊恐,托起他们的荷叶就陡然消失了。他们重重摔落在地。

唯一幸免的只有阿达姆斯的那个女弟子。

阿达姆斯艰难地在火焰中蹲下,用指甲划破自己手腕。

鲜血洒出,在火焰中蒸腾,飞起片片黑色的诡异光斑。

红莲渐渐枯萎,折倒。

阿达姆斯在地上蜷曲,不着片缕的焦黑的身躯在抽搐,呼吸急促。

李白走上前去蹲在他身边。

那个女弟子冲了过来。

“你放心,我没有动手的必要了。”李白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头对阿达姆斯说,“时间唯一的公平性是,不能让你我之间谁比谁在这差不多二十年里多活一天或者少活一天。”

阿达姆斯的嘴里发出低沉的嗬嗬,貌似不再说着汉话。

他的女弟子趴到他嘴边,眼睛冷冷地看着李白,用标准的汉话翻译着阿达姆斯重复的语句。

“终有一天,我的传人会让你们唐家子恐惧!”

李白听着这句话,心里没来由地一紧。手中的乾罗达那,握得也紧了。

开元二十年(732年),新任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头凶残的狼叼着一头羊从北方天空扑腾而下,然后这头狼丢开羊跑到他脚下蹲着,吐舌摇尾,温驯如狗。

这离奇的梦在他醒来之后就忘记了。

直到有一天,他的手下押了两个胡人到他的面前。

“所犯何事?”张守珪看了一眼那两个胡人。

一个很普通,但是岁数不小,低着头。

另一个就很好笑了!——是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子!这个须髯异色的大胖子真的是胖!那肚子都垮在了腰下,此时跪在地上,分明就坠在了地上!

张守珪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启上,此二胡贼昨夜偷盗胡民牛羊,被人赃俱获。”手下说着,又补充,“此二贼乃本地惯犯,白日作牙郎在互市厮混……”

“即是惯犯,那就乱棍打死以儆效尤!”张守珪挥了挥手。

他是镇边节度大使,为着北犯的奚、契丹都头疼不已,哪里能有心思管这些小偷小盗?

手下人上去去拖二人出去。

“大人你为何要打死我?!难道你不想消灭那两个藩族吗?”那个胖子突然抬头对张守珪喊道。

张守珪心中一动。他看向这个胖子。

这个胡人胖子除了长得白些,长得非常胖些,也没啥特点了。

“你这胡贼竟然知我心患?”

那胖子叩头:“我是做买卖的人,互市的生意不好做了。奚人和契丹人都不来互市买卖了,他们都开始抢东西甚至杀人了。”

张守珪没想到这个胖子心思这么灵动:“这有什么关系吗?”

“大人,我虽然是外族,但是我也是大唐子民!”那胖子抬头望着他,“大唐是容不得犯上作乱,更容不得大唐子民受难的!”

张守珪眼中一亮:“你是什么人?”

“贱民突厥人,贱名安禄山。”胖子笑了。

张守珪觉得胖子笑起来让人看得很舒服。

“你又是何人?”张守珪问一旁的另一个胡贼。

“这是我老乡,他叫崒干!”胖子安禄山抢着说。

“你们都是突厥人?”张守珪皱了皱眉。

“我们都是营州柳城来的。”安禄山说。

张守珪点了点头:“你有话没说完。”

胖子犹豫了一下:“不求大人开罪,只愿贱民临死前还能为大人分忧!”

张守珪冷笑一声:“你说话都在喘粗气了!把他解了先,且看这厮有何挣扎之功!”

“多谢大人!”安禄山行礼拜谢,嘴里却用藩语称谢。

张守珪脸色一变。他身边的兵卫锵地抽出了佩刀。

他们明显听出这是契丹语。

“你刚刚说你是突厥人?”张守珪盯着胖子。

“贱民的确是突厥人。”安禄山又变了一种语言。

“粟特人的话!”张守珪惊讶了,“你会几种语言?”

“大人,贱民会六种不同国族的语言。”安禄山俯首回话,“我的这位老乡崒干也会六种。”

张守珪赞叹:“我知道了!看来这互市的牙郎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牙郎就是一般人也可以。”安禄山跪下,“但是大人现在需要的,就是我们两这样的‘不一般人’了!”

张守珪不悦地看着他:“我不喜欢不完整的东西。”

安禄山头上开始冒汗:“大人觉得我等与中原人何异?”

“大异!”张守珪冷哼一声。

“那大人觉得我等与契丹人、奚人何异?”安禄山又问,然后还用契丹话说了一遍,十分流利。

张守珪眼睛一亮。

他懂了这个突厥胖子的意思了。

“尔等敢冒死?”张守珪心中疑惑不解。

“现已是死罪在身,况且我二人身家俱在此处,说不得搏一搏,戴罪立功,还望大人成全我开罪!”安禄山拜叩。

张守珪沉吟。

安禄山趴着一动不动。

崒干偷偷看着他。

安禄山闭着的眼睛左右动了动。

崒干也跪着不动了。

张守珪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不要轻信面前的突厥胖子。但是他脑海中不知怎的,一再告诫却一再浮现刚刚胖子那种让人十分舒服的笑脸。

那粗鄙丑陋的胖脸,说不上半分美感,但是张守珪心中挥之不去那种舒服。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张守珪冷声发问。

“大人身边知道我二人家业何处。明晚我二人就为大人送来凭证可好?”安禄山想了想说。

张守珪闻言拔出佩剑。

安禄山听到了自己汗水落在尘土中的声音。

崒干看到张守珪走向他,脸色苍白起来。

张守珪一剑挥下。

崒干身上一松,他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身上。

“明天晚上我要是看不到你们的凭证,死在乱棍下的就不单单你们二人了!”张守珪把长剑轻轻搭在了安禄山臃肿的背上。

“是是是!”安禄山捣头如蒜,“明晚必定不让大人失望!”

“去吧!”

“犯请大人静候佳音!”安禄山起身拉起崒干快速离开。

“大人如何相信这个胡贼的胡言乱语?”手下不敢相信。

张守珪看着手中的长剑:“我头疼的事情,有人能帮我办好,何乐不为?”

手下窘态赫然,不敢出言。

“互市上的两个小小突厥牙郎敢这样跟我夸海口,我难道还不敢赌一天的时间吗?”张守珪冷笑一声,“他胖成那样,未必还能跑出我的掌心?”

长剑归鞘,张守珪莫名又想起了那张让人舒服的笑脸。

可惜那个笑意了!真是丑陋的一张胖脸啊!

张守珪叹息。

第二天晚上,深夜。

张守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面前多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三个人。

满脸笑意的安禄山、寡言的崒干,还有一个愤怒绝望的契丹人。

“大人,幸不辱命!”安禄山拜叩。

“你们两个下贱的货色!你们会死得很惨!”契丹人眼中几欲喷火。

“他是什么人。”

“回大人,小人不知他是何人,但是小人知道他是遥辇氏的人!”胖子嘿嘿笑道。

张守珪一下站了起来:“遥辇氏!”

一挥手,手下儿郎就将那契丹人拖下去了。

张守珪沉思,边打量着眼前的两个突厥人。

安禄山保持着笑容。

张守珪敲了敲案几:“你们很不错。确实让我大开眼界,我不得不说我昨天看走眼了。”

“不是贱民藏拙,实在是大人心鉴如镜,我等不敢在大人面前卖弄!”安禄山笑道。

张守珪心中感觉很舒服:“既然你们都说到做到了,本使也不能言而无信——盗民死罪免去!不过……”

“大人开恩啊!”安禄山重重磕头。

崒干也跟着大喊开恩。

“死罪可免,尔等需在我座下行事立功,以此戴罪立功。”张守珪悠悠道,“你们两个突厥人敢抓契丹贵族人物来我大唐节度府邀功的壮举,想来风声也传出去了……不过,要是那只是坊间谣传,抓人的其实是我的手下,是本节度使手下的捉生将干的,那就说得过去了!你们说是不是?”

安禄山跟崒干满身大汗,默默行礼。

“好了。下去吧!”张守珪满意地点点头,“你们有你们的能力,但是你们还要懂我们的规矩!去熟悉你们今后的作为,还有今后的‘家’吧!”

两人行礼退出。

“……鸡鸣狗盗之辈,我也算得上信陵再世了!哈哈……!”张守珪大悦自嘲。

笑着笑着,他又想起了突厥胖子的那张笑脸。

真是舒服啊!

“胖得太难看了!”张守珪忍不住抱怨。

而离开的两个胡贼,此时却再也没有了束缚与压迫。

“一切都十分顺利。”安禄山回头看了看身后遥遥的幽州节度使府。

“你到底为何非要走这么惊险的路子?直接投军不是很好吗?反正也不过是个捉生将!”崒干用突厥语质问。

“哪里一样了?”安禄山反问,“你觉得,去投军能跟节度使大人这样说上话吗?”

崒干冷笑:“我们差点儿就死了!不是昨天被乱棍打死,就是今天死在那个遥辇氏的部下手里了!”

“你这个怂货!”安禄山讥笑,“你还是腾格里勇猛的子民吗?”

“你说什么!”崒干暴怒,“你以为你很勇猛吗?想想今天要不是我你能成事!”

“是啊!”安禄山又换了副笑脸,“只有我们一起,才能干大事啊!勇猛的狼!”

崒干冷哼一声。

安禄山低声说:“崒干,相信我!我以腾格里的名义起誓,我们会成就一番事业的!我们一定能成为人上人!让汉人也跪下来颤抖的人!”

崒干冷笑:“你不是加入波斯人的摩尼光明圣宗了吗?你还敢用腾格里的名义发誓?腾格里可没有你这么肥的狼!”

“好吧!”安禄山毫不在乎,“那我就用我们摩尼光明圣宗明尊的名义如何?”说着,安禄山把手在崒干眼前一翻,一朵莲花出现在他手上。

鲜艳夺目,赤若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