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唐浩踏着青石板路回到山庄。后院凉亭内,两盏绢灯在晚风中轻晃,映着石桌上几样精致小菜,西柳正执筷为霜绯布菜,忽听得熟悉的脚步声,当即搁下银箸迎了上去。
“可算回来了。”她自然地接过唐浩解下的外衫,指尖在对方腕间轻轻一捏,“还道那古月轩的茶比家里的香?”
霜绯一袭淡紫色罗裙,腕间白玉镯随着她掩唇轻笑轻轻相碰:“二弟啊,不是大嫂多嘴,你们这婚事...”她故意拖长声调,“莫非真要等到把慕容家祖坟刨了才办?”
西柳耳尖微红,却将唐浩的手腕攥得更紧:“等收拾了天龙教那群蛇虫鼠蚁...”她忽然转头直视唐浩,“我要你备齐三书六礼,让全江湖都知道凤仪山庄娶亲。”
晚风掠过亭角铜铃,唐浩反手扣住西柳的指尖:“那就说定了。”他眼底映着灯笼暖光,“到时候请大哥大嫂作证,若我聘礼少了一抬,任凭处置。”
唐浩撩袍入座时,西柳已将一盏温好的花雕推到他手边,他举杯轻啜,顺手将白天张岱给他的那封帛书摊在桌角,琥珀色的酒液在琉璃杯中映着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小楷。
“这张岱生得虎背熊腰,做事倒是细致。”唐浩指尖点着名单,“上面连雷战用刀时爱先出左手的习惯都标得清楚。”
他舀起一勺羹汤,忽觉袖口一紧——西柳正在为他卷袖以免宽大袍袖沾着酱汁。
霜绯捧着甜白瓷碗,望着二人交叠的衣袖出神,她下意识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想起那日萧大哥听闻喜讯时,这个向来沉稳的北地汉子竟打翻了一整坛子的酒。
霜绯夹了块水晶肴肉放在西柳碟中,腕间白玉镯碰出清响:“能这么快看清形势,倒是个明白人。”
西柳接过名单细看,发间金步摇在灯下微微晃动:“待明日清儿她们探明虎跑泉...”她突然将酒盏往雷战名字上一扣,“若泉下之物值得周折,不妨让张岱自己动手。”
唐浩会意一笑,夹起片薄如蝉翼的鲈鱼脍放在西柳碗中:“言之有理,我看那张岱对雷战有诸多不满,由他亲自动手算我们送的贺礼了。”
夜风拂过亭外竹林,惊起几只流萤,灯影里,三双筷子在菜肴上方交错,倒像是另一种刀光剑影。
晚膳后,西柳搀着霜绯沿着回廊缓步而行,唐浩倚在廊柱边,朝庭院里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小希从树梢轻盈跃下,发间红绳穗子随动作一荡。
“明日午时前,”唐浩边说边伸了个懒腰,“要是清儿她们还没回来,你去虎跑泉看看,记得带点吃的,那俩丫头肯定饿坏了。”
小希点头称是:“大人就惦记着她们饿,怎么不担心我迷路?”
“迷路?”唐浩挑眉,“端阳节那时候是谁把杭州城所有新开的点心铺子都摸了个遍?”
西柳走近时,正听见小希咯咯笑着翻上屋檐,像只灵巧的夜猫般消失在月色中。
月色浸透窗纱,唐浩正在红泥小火炉上煨着茶,白瓷壶嘴吐出的白雾里裹着龙井的清香。
“大嫂歇下了?”唐浩头也不抬,手腕轻抖将茶汤倾入两只天青釉盏。
西柳在他对面坐下,指尖在案几上轻点三下——这是他们惯用的暗号,示意周围安全无虞,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信笺上还沾着江宁府特有的桂花香粉。
“今早荆魁来信,傅达在半月内见了三批人。”西柳将茶盏捧在掌心暖手,“先是天龙教的探子,后是狄武的心腹,最后...”她唇角微扬,“竟偷偷去拜会了张岱。”
唐浩吹开茶沫,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墙头草倒是会找风向。”
“我已让荆魁继续盯着狄武。”西柳从茶盘里拣了块杏仁酥掰开,“傅达留给张岱处置正合适——新帮主总要立威的。”
唐浩微微一笑,茶汤在盏中荡起涟漪,窗外竹影婆娑,偶有夜莺啼转。。。
晨露未晞,杭州城郊的官道上掠过两道轻盈身影。
清儿额前碎发已被汗水浸湿,却仍咬着牙紧跟雪青的步调,她右肩的旧伤随着每次腾跃隐隐作痛,但仍倔强地不肯放慢速度。
“慢些也无妨,”雪青忽然收住脚步,从腰间锦囊取出个油纸包,“临行前厨房大婶塞给我的芝麻糖。”她将糖块掰成两半,“含着能提些气力。”
清儿眼睛一亮,接过糖块时指尖还在微微发抖:“还是大婶疼人...昨日在虎跑泉啃的干粮差点硌掉牙。”她含着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脚步却配合着雪青放慢了些。
雪青望着远处渐近的凤仪山庄轮廓,晨光已为檐角镀上金边:“再撑会儿,马上就能...”
“知道啦,”清儿突然加快脚步,发梢在风中扬起,“早点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徐大婶新蒸出来的白糖年糕。”
两人身影掠过最后一段山路,凤仪山庄的青砖高墙已近在眼前,两名身着褐色短打的护卫正在正门值守,远远望见她们便要去拉门闩。
“省了你们的功夫!”雪青咯咯一笑,拉着清儿同时纵身,绣鞋在墙头青瓦上轻轻一点,衣袂翻飞间已落入前院。
小希正将八斩刀的红穗重新系紧,忽觉头顶风响,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接——两颗还带着清儿体温的芝麻糖稳稳落在掌心。
“你们这两个疯丫头...”她笑骂着抬头,却见那两人已快步走向前堂。
西柳手中的茶壶悬在半空,看着两个少女从回廊顶上翻身而下,霜绯的绣绷掉在膝上,丝线散了一地。
“从虎跑泉边挖出来的。”雪青单膝点地,从怀中取出油布包。揭开时,暗紫色的粉末在晨光中流转着妖异的光晕,几片沾到的枯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漆黑。
药庐内,晨光透过雕花窗格,在青砖地上铺开细碎的光斑。西柳戴着银丝手套的指尖拈起一撮暗紫色粉末,唐门特制的银丝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遇水变色...”她将粉末倾入白瓷盏,清水顿时翻涌起紫雾,“非中原之物。”
雪青执银箸轻搅,眉间微蹙:“腐蚀银器却带沉香气息。”她忽然抬眸,“阿姐别靠太近。”
清儿倚在药柜旁,默不作声地接过霜绯递来的白糖年糕,在她露出的手腕上,那道为救雪青留下的箭伤已经结痂。
霜绯的目光在两个妹妹之间游移,雪青对毒物的痴迷让她想起在小镜湖一家四口团聚的那段短暂时日,这丫头为取毒蛛卵差点跌下悬崖的惊险。而清儿此刻安静的模样,又与那日她与丈夫回到凤仪山庄初见时一般无二——浑身是血却倔强地在换药时一声不吭,只死死攥着雪青的衣袖。
西柳脱下手套割破手指,将血滴入毒液,众人的惊呼中,那紫雾竟如活物般避开血珠。
药庐内骤然寂静,唯有瓷盏中的紫雾诡谲翻涌。西柳凝视着避开血珠的毒雾,银丝手套上的唐门暗纹微微发亮:“七步断肠草、西域乌头、南海血珊瑚...”她每说一味药名,指尖便在药柜相应位置轻点,“还有...腐心莲。”
雪青突然夺过银箸,蘸取毒液在宣纸上快速勾勒:“不对!”她笔尖在某处重重一顿,“这里该是缠心丝的药性——你们看这雾气的螺旋走向。”宣纸上渐渐浮现诡异的藤蔓状纹路,正是她当年在星宿派学到的毒理标记方式。
清儿不知何时已放下年糕,素色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霜绯见状,默默将茶盘往远处推了推。
“需要完整毒理反应。”西柳掀开竹笼,灰兔惊惶竖起耳朵。她蘸取毒液涂抹在菜叶上,“先试外敷。”
雪青却突然拦住:“用这个。”她从腰间锦囊取出只琉璃瓶,“从老怪物那儿顺来的千足蛊。”瓶中蜈蚣的百足在触及毒叶瞬间,竟齐齐蜷缩成团。
不多时,琉璃瓶中的千足蛊突然剧烈抽搐,百足蜷缩后又缓缓舒展,竟开始自噬其足,雪青与西柳对视一眼,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好阴毒的手段。”西柳银丝手套轻抚过蛊虫,那蜈蚣立刻僵直不动,“不是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而是...”
“熬血蚀髓的慢性毒。”雪青接话,指尖在宣纸上划出一道曲折的轨迹,“你们看,蛊虫先麻痹后自残——这毒会让人慢慢耗尽元气,最后连骨头都会酥脆如朽木。”她突然冷笑,“下毒之人不仅要命,还要让中毒者活着受尽折磨。”
清儿闻言,右手无意识按上腰间双刀。霜绯手中的茶盏“咔”地一声裂开细纹,茶水渗入檀木案几。
西柳突然掀开灰兔笼子:“七日。”她将毒叶投入笼中,“若我所料不差,这小家伙七日后会开始掉牙。”
雪青补充道:“然后毛发脱落,最后...”她看向众人,轻声道,“内脏化为血水,却还能再活三天。”
药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唯有瓷盏中的紫雾仍在诡谲翻涌。西柳摘下手套,指尖在桌沿轻叩:“比起秦夫人所中的奇蛊,此毒虽不怪异...”
“却更显阴毒。”雪青接过话头,将琉璃瓶中的千足蛊尸体倒出,“乾达婆擅用迷幻之毒,而这等熬血蚀髓的手段...”她与西柳交换了个眼神,“倒像是师父提过的摩呼罗迦。”
清儿双刀在鞘中轻震:“那日庄主说,八部众应是各有所长。”
霜绯突然站起身,茶盏碎片从裙摆滑落:“虎跑泉水...”她声音发紧,“苏大人端阳节夜宴的时候还赞过这泉水泡茶最妙。”
西柳瞳孔骤缩:“慢性毒入官宦富商之口,日积月累...”她猛地拍案,“好个摩呼罗迦!竟要断杭州城的根基!”
雪青却盯着毒粉喃喃:“既知是谁,却不知为何...”她一脸凝重地看着宣纸上的毒纹,“埋在泉边又不立时投毒,莫非在等什么时机?”
窗外的日头刚过正午,药庐内却因厚重的青砖墙显得格外阴凉。
“等唐大哥回来再议吧。”西柳将毒粉重新包好,银丝手套在油布上按出细密的纹路,“这事关杭州城安危,需得从长计议。”
霜绯轻抚着袖口沾染的茶渍,忽然蹙眉:“雪青,你们取匣时可曾...”
“哎呀!”雪青突然拍了下自己额头,发间珠钗乱颤,“我竟忘了把土回填!那些枯叶标记——”
“早收拾妥了。”清儿抱臂倚在药柜旁,嘴角微扬,“你捧着匣子鬼鬼祟祟往树后躲时,我已将方圆十步恢复原状。”她指尖一弹,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雪青裙摆上,“连这片都放回了原位。”
雪青拾起枯叶对着窗缝透入的阳光细看,正是当时盖在秘匣上的那片,边缘还沾着些许紫色毒粉,她忽地展颜一笑,将叶子收入随身锦囊:“好姐姐,这份细心我记下了。”
院外传来徐大婶招呼用午膳的声音,混着厨房蒸笼揭盖时的水汽声响。西柳望着窗棂间漏下的正午阳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唐门特制的银丝手套。
正当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有七匹快马踏碎通往杭州官道的烟尘,雷战玄铁护腕在烈日下泛着乌光。作为漕帮乘风堂堂主,他腰间黑檀木腰牌上“乘风“二字被磨得发亮,随着马背起伏时隐时现。
“战爷!”左侧使雁翎刀的独眼汉子扯着嗓子喊,“照这脚程,明日辰时准到杭州城!”
右侧持链子枪的疤脸汉子啐了一口:“张岱那厮才到五六日,怕是连码头水深浅都没摸清!”
雷战突然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他抚摸着刀鞘上七颗铜钉,冷笑声像钝刀刮骨:“翻江堂?本堂主这次就让他们知道,漕帮到底姓什么!”
后方四骑中有人低声道:“可张岱带着十二...”
“十二个草包而已!”雷战蟒皮鞭凌空抽响,惊起道旁鸦群,“传令!今夜在三十里铺打尖,子时启程——明日开城鼓响前,我要看到杭州城门!”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