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漕帮分舵内,檐下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雷战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蟒皮鞭随意搁在案头,竟破天荒地亲自给张岱斟了杯酒。
“张堂主,今日多亏你引荐。”雷战举杯时,脸上罕见地带着三分笑意,“那位苏公子...还真是个妙人。”
堂下帮众面面相觑——自打雷战来到分舵之后,这位少帮主何曾对翻江堂的人有过好脸色?
张岱接过酒杯,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很快掩去:“少帮主客气了,只是...”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院外。
“放心!”雷战突然大笑,拍着张岱的肩膀,“既是一家人,这次的功劳簿上少不了你张堂主的大名!”他转头喝道,“来人!把地窖里那坛二十年女儿红取来!”
后窗下,一个黑影悄然隐入黑暗——是奉命盯梢的雪青,她腰间系着的,正是白日里那串金铃铛。
待张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雷战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他朝陈舵主使了个眼色,二人径直转入后堂密室。
“张岱这次倒老实。”雷战摩挲着蟒皮鞭上的蛇鳞纹路,烛光映得他半边脸阴晴不定,“那姓苏的纨绔虽招人厌,却能掏出印着知州大印的公文纸。”
陈舵主捻着山羊须沉吟:“少帮主可试出深浅了?”
“自然。”雷战冷笑,“席间我让阿虎假作失手,搭了他的脉——”指尖在案上重重一顿,“就是个被酒色掏空的废物。”
窗外忽然传来瓦片轻响,雷战猛地噤声。待确认是野猫经过,才压低嗓音继续道:“算他张岱这次识相,待将来我执掌漕帮之后,还可赏他口饭吃。”
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条蜿蜒的线,正是钱塘江漕运的路线图。
凤仪山庄的听雨轩内,冰鉴散着丝丝凉气,霜绯半倚在竹榻上,一手轻抚微隆的小腹,一手攥着酸梅帕子,西柳正为她打着扇,他们都在等着外出未归的雪青。
不多时,少女身影翻墙落地,裙摆的金铃铛竟未发出一丝声响。她利落地扯下面巾,额角还挂着汗珠:“雷战当真信了!”
“喝口梅子汤缓缓。”唐浩推过浸在井水里的青瓷碗,碗壁凝着水珠,“都探到什么了?”
霜绯强压下涌到喉间的酸水,声音有些虚浮:“他可起疑?”
“非但没疑,还说要分点功劳给张岱呢!”雪青抓起冰镇梅子汤一饮而尽,喉间发出满足的叹息,“师父,你这‘被酒色掏空的虚浮脉象’是怎么装出来的?莫非…”
西柳突然把团扇往案几上一拍:“好啊!难怪前日我去药房,听说有人买了十斤鹿茸!”她故意板着脸,眼角却瞥向霜绯,“我那夫君这是要坐实纵欲过度的名头?”
霜绯原本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意,手里的酸梅帕子也松了松。
“夫人明鉴啊,”唐浩无奈一笑,指尖轻点桌面,“我虚不虚的你还不知道么?”他转向雪青,“至于脉象嘛,不过是提前服了些浮脉散。”
霜绯“噗嗤”笑出声来,西柳趁机往她嘴里塞了颗蜜渍梅子,夜风穿堂而过,吹散了连日来的紧张气氛。
窗外竹影婆娑,映得唐浩手中那张盖印公文忽明忽暗,他指尖轻弹纸面,惊飞了停在窗棂上的萤火虫:“雷战既已咬钩...该收线了。”
六月十六亥时三刻,汴河水面漆黑如墨,唯有月光在微波间碎成银屑。“永丰号”商船如幽灵般静默滑行,船身吃水极深——舱底三十六坛血罗丹,这里面的东西承载着天龙教的一个险恶计划。
船首立着两道身影。白衣的黑蝎与黑衣的白蝎并肩而立,孪生兄弟的面容在月光下如同镜像。
“有人。”白蝎道。
“护船。”黑蝎接话。
兄弟二人同时抬手,袖中滑出淬毒短刃,他们的动作完全一致,仿佛被同一根丝线牵引。
二十丈外,一叶扁舟无声破浪,萧大侠负手立于舟头,青衫被夜风拂动。他望着商船上那对黑白身影,朗声道:“识相的便弃船逃生,饶你们不死!”
白蝎:“杀。”
黑蝎:“速战。”
兄弟二人身形骤动,一左一右扑向萧大侠,两人的身法诡谲难测,在月光下拖出残影,正是《冥狱杀》中的合击之术“阴阳错”。
萧大侠看到二人武功路数,猛然想起这原来是之前在少林寺一战中跟着那个老太监的黑白兄弟,豪迈地大笑一声,掌风如龙,迎向二人。
原本黑夜中平静的水面骤然炸开!黑蝎身形如断线纸鸢倒飞而出,白衣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白痕,“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河面泛起暗红。
“哥!”白蝎目眦欲裂,黑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双掌泛起诡异青芒,竟是《冥狱杀》最终式“黄泉引”,整个人化作一道黑线直扑萧大侠,袖中毒刃寒光森然。
萧大侠沉腰立马,右掌自腰间螺旋推出,龙吟声起,掌风震碎了三丈内芦苇。
“砰!”
白蝎身形在半空凝滞一瞬,黑衣后背突然凸起掌印形状,他瞪着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舍命一击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化解,尸身坠入河中时,手中毒刃才“铮“地钉进船板,入木三分。
河风裹挟着焦木气味扑面而来,萧大侠立在船头,望着四散逃窜的黑影——那些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天龙教徒,此刻正如惊弓之鸟般跳入汴河。
“倒是省事。”他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羊皮图纸。烛光在舱壁投下摇晃的影子,照着图上朱砂标记的位置,第三块船板下传来空洞回响。
“咔嗒。”
暗格弹开的瞬间,三十六尊青瓷酒坛整齐排列。月光下,坛身泛着幽幽冷光,封口的朱砂印记格外刺目。
萧大侠随手拍开一坛,然后抓了一把暗红色的丹丸装入随身药瓶。然后泼洒火油,动作干脆利落,当第一簇火苗窜上桅杆时,他已驾着来时的小舟跃上岸边。
日上三竿时,萧大侠在汴梁市集“漱玉轩”门前略作停留看了看招牌便一脚踏入,掌柜正用麂皮擦拭一枚青玉镯,见他进来忙堆起笑脸:“客官想选些什么?”
“给家中夫人备礼。”萧大侠目光扫过琳琅货架,“她如今...身子不便。”
掌柜眼中精光一闪,立即从锦盒中取出两物:“客官请看——”
左手托着枚羊脂玉平安扣,用红丝绳编作可伸缩的如意结:“这是南阳独山玉,冬暖夏凉,绳结松紧随心调,最宜...”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身子金贵时佩戴。”
右手是套象牙雕的梳篦,梳齿圆润如珠:“用十年以上的老象牙所制,梳头不扯发,背面雕着石榴葡萄,多子多福的好意头。”
萧大侠指尖抚过玉扣,忽问:“可会太凉?”
“哎呦您放心!”掌柜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织锦袋,“配上这蚕丝棉袋,贴身戴着也不会凉。”
最终他选了玉扣,临走时那掌柜又招呼他稍停送了两包酸枣仁,走出铺子时,正午艳阳恰好照在锦袋的“长乐未央”绣字上。
萧大侠拎着锦袋,步履轻快,袋中的羊脂玉平安扣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红丝绳从袋口露出一截,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目光扫过街边食肆升起的炊烟,想着霜绯见到这枚玉扣时或许会露出的浅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就在此时,两名神色仓皇的男子与他擦肩而过。
一人着褐色短打,腰间别着漕帮的柳叶牌;另一人青衫下隐约露出天龙教的蛇纹暗袋,两人步履匆匆,鞋底沾着未干的河泥,额上汗珠滚落也顾不得擦。
萧大侠未曾侧目,只觉身侧掠过一阵带着水腥气的风,而那二人更是无暇顾及路人,满心只想着如何向主子禀报——
“永丰号”焚毁,血罗丹尽失。
两拨人背向而行,一方归心似箭,一方惶急如丧,阳光铺在青石板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渐渐模糊在城门附近的人流中。
漕帮汴梁分舵内,檀木大椅上铺着的白虎皮被紧那罗生生抓出五道裂痕。
跪在地上的两名探子抖如筛糠,额头渗出冷汗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漕帮分舵主蒋五瘫在太师椅里,手中茶盏早已凉透——那“永丰号”可是挂在他汴梁分舵旗下的,如今毫无征兆的被付之一炬,如何向帮里更该说如何向狄堂主交代。
“小人当真什么都没看见...”漕帮探子声音发颤,“就只听见二位蝎大人说动手便打了起来,随后两位大人就都…都被杀败了…”
“废物!”紧那罗猛地拍碎案几,茶具碎瓷飞溅。他转向另一名天龙教探子:“你呢?”
那探子伏得更低:“属下...属下跳船时,天太黑…什么都没看清…”
蒋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想起件更可怕的事:之前狄武的来信上千叮万嘱他务必确保漕船不出岔子,而现在运河上漂着的,却是“永丰号”的焦黑残骸。
吩咐手下人都退出去之后,紧那罗独自立在窗边,他手中捏着一块被烧黑的船板——是探子从下游捞回的残骸,木料上还沾着刺鼻的火油味。
“火油。”他突然开口,尖利的声音冷得像冰,“上等的军制火油。”
蒋五猛地转头:“军制?这是怎么说的…”他盯着紧那罗指尖捻着的焦黑船板,喉结滚动:“这火油...很特别?”
“嗯。”紧那罗用尾指长甲刮下些焦油,在指腹捻开——四十年前大内尚寝局验脂粉的手法。
手指上的油质澄黄带松香,确是军器监特供的“霹雳膏”。
“靖王?”紧那罗脑中忽然闪过一人。
他白粉敷面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指甲却无意识在案几划出浅痕——若真是靖王派人截船,为何会选在近汴梁处?那老狐狸若要作对,大可在泗州上游就动手,更何况…
“蒋舵主。”他突然尖声一笑,“这几日可有人来打听过永丰号的航程?”
蒋五被他笑声激得后颈发麻:“不...不曾啊。”
闻听此言,紧那罗又是脸色一沉,毫无头绪的袭击让天王的计划出现了重大纰漏,原本从今日起之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内,这汴京城内的亲王贵胄们就再也离不开天龙教特制的“参茸养荣丸”了。
望着两名信使快马加鞭向西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中,紧那罗细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的焦黑木片。
“尊者...”蒋五小心翼翼地靠近,“分舵上下三十七人,是否…”
“查!”紧那罗尖细的嗓音里带着讥讽,“你若还想坐稳这把分舵主交椅,就一定要给狄武一个明确的交代!”
闻言,蒋五脸色一阵青白。
紧那罗转身下楼,绣着暗纹的衣摆扫过台阶,他决定亲自去趟城东的“万永号”油铺——那里明面上卖的是灯油,暗地里却做着军器监的买卖。
路过汴河码头时,几个苦力正议论着昨夜的大火,紧那罗驻足听了片刻,白粉下的眉头越皱越紧。
“苏公子到——”十九日酉时,杭州分舵内张灯结彩大摆宴席。
厅门处,唐浩一袭湖蓝锦袍迈入,腰间羊脂玉带上悬着的金丝香囊随步轻摇,散着淡淡沉水香。他手中洒金折扇“唰”地收起,朝主座方向虚点两下:“雷少帮主这布置得妙啊,竟把太湖石都搬进厅里了。”
雷战闻言大喜,亲自起身相迎:“公子好眼力!这青蛟出海石可是...”
“可是前年从扬州盐商手里赢来的赌注。”陈舵主突然插话,顺势将张岱挡在身后,“公子既识得此石,不妨猜猜价值几何?”
“那在下就斗胆一猜了!”唐浩拱手作揖,腕间金镯在灯火下晃得陈舵主直眯眼。
他折扇遥遥一指:“这般品相的太湖石,放在苏州至少值五千两!”
雷战闻言大喜,亲自斟满一杯花雕:“有苏公子这句话,明日之事十拿九稳!”
“好说,好说!”唐浩仰头饮尽,将空杯往案上重重一顿,“明日之后,苏某还得仰仗雷少帮主您哩!”
陈舵主抚掌大笑,眼角皱纹里都堆着得意:“公子爽快!来人,把前日得的那对龙凤呈祥玉壶春瓶取来!”
张岱低头抿酒,借着袖口遮掩嘴角冷笑——这对蠢货怕是不知道,明日会有什么样的“惊喜”等待着他们。
夜风裹着酒气,雷战踉跄着将“苏公子”送到马车前,醉眼朦胧地拍着对方肩膀:“苏...苏兄!明日之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唐浩拱手作别,帘子落下的瞬间,脸上的谄笑立刻化作冷笑。
雷战转身时险些栽倒,被小厮扶住后,突然指着廊下的张岱放声大笑:“哈哈哈!张堂主,明日...明日你可要好好看着!”
陈舵主缓步走来,在张岱肩上重重一拍,眯起的眼睛里满是讥诮,却半个字也不多说,扶着雷战往后院去了。
待二人身影消失,张岱整了整被拍皱的衣襟,径直走向三号码头,乌篷船内,那十二名亲随早已静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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