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蒸腾起晃眼的水汽，漕船篷顶上几个赤膊苦力的脊背晒得发红，汗珠滚过古铜色的皮肉，在日头下凝出细碎盐晶。几艘竹筏载着岷江上游运来的雪块从船缝间滑过，麻布下渗出冰水，滴答坠入混浊的江面。
“甘草冰雪！薄荷熟水！”街角摊贩的木勺哐当敲着铜釜，陶罐在井水里浮沉，罐身凝满珍珠似的水珠子。
彩帛行前头裹白布的粟特商人哗啦抖开一匹靛蓝蜀锦，薄如蝉翼的料子被风掀起，在烈日下流转出青碧相间的浮光。
“西柳姐！西柳姐！”雪青兴奋地拉着西柳的手，完全不同于杭州城内的风土人情紧紧吸引住了她的眼球。
“那卖布的商人叽里咕噜地在说什么呢？”粟特商人的语言引起了她的注意，“他在跟自己的跟班说那个琉璃瓶要加三成价卖出去才挣钱。”西柳久居西南，这成都城内的西域商人对她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因为兴趣使然还学会了粟特语。
“好了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跟你哥哥约了午时在天府酒家会面呢。”唐浩一手抓起闹腾的雪青的后衣领一手牵起西柳直奔城中最大的酒楼——天府酒家。
“二哥！妹子！”早就在二楼等候的那位大理太子见到唐浩一行人连忙起身招手。
“哈哈！哥哥！”雪青曾与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在江南行动过一段时间，兄妹二人的感情也是在那时候变得亲密的，此刻久别重逢，这丫头当先一步冲了过去。
看着兄妹二人打闹了一会儿之后，唐浩才出声阻止，“你们也老大不小了，还那么闹腾。”
“诶？二哥，这位是…二嫂？”那位大理太子这才发现唐浩身边还有一个人。
“正是，”唐浩回了一个肯定的微笑，“你二嫂总说要见见你呢，咱们兄弟当中只剩下四弟还没见过了。”过年时三弟一家来到了凤仪山庄，兄弟妯娌间都互相见了面，唯独四弟是大理国太子，不能像其他几个兄弟那样恣意纵马江湖。
“哎呀～四弟果然俊俏不凡呢，怪不得你那两位兄长总说四兄弟里，论长相四弟才是排第一的呢。”义兄弟中，萧大哥粗犷不修边幅，唐浩当初创建人物时大致参考了自己的真实样貌也不能算俊朗不凡，三弟叶玄与其说是长相俊美不如说是一脸正气，唯独这四弟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薄色淡，当真是一个俊俏郎君。
“小弟见过嫂嫂，”虽然身为太子，但他仍不失礼数，站直身子整理了衣衫后，郑重向西柳行礼。
“四弟安好，”西柳也向他道了个万福作回礼。
“咦？荆魁大哥呢？”雪青四下张望发现先行一步前往大理的荆魁却不知所踪。
“荆魁兄留在大理了呢，”久别重逢的兄长把雪青按到了座位上，“快尝尝这焦?，你肯定没吃过。”
“你哥哥离开大理，没人镇守怎么行，我吩咐荆魁去给他送信的时候就安排他暂且留在那里等你哥哥回去后他再回庄。”大理军力如何唐浩不知道，但皇宫内唯一的高手只有他这兄弟，安排荆魁留守正是为了弥补这个短板。
“妹子，这次你得跟哥哥回去陪陪你娘，”来成都前，已贵为大理侧妃的阮夫人千叮万嘱让太子把妹妹接回来住几天，如今两个女儿都长大了，虽然霜绯每个月都会写信回来，但书信哪比得上亲眼看到真人，更何况如今霜绯已把自己有身孕的事告诉了母亲，阮夫人更加想知道女儿的近况。
“呃，我不想住皇宫里…”雪青倒不是不想见母亲，她实在是讨厌那些宫廷礼节，虽然一口一个“太子哥哥”，旁人听来可能觉得她在炫耀哥哥的身份，而熟悉的人都明白，这是她在调侃兄长再不能像自己那般自由自在。
“不妨事，”年轻的太子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阮姨娘虽身份是皇家侧妃，但她目前居住在别院里，那里没那么多规矩。”
虽然阮夫人离开小镜湖随段王爷回了大理并在王爷继位后受封侧妃，但由于她并不想跟刀皇后去争些什么，便主动提出搬离皇宫住在王府别院里，而为了讨阮夫人的欢心，登基后的段王爷更是把别院改造成了当年小镜湖的样子。
“那就好，”其实雪青在山庄里看到清儿和秦夫人母女二人的亲密互动，她也有些思念母亲，这次虽然是唐浩主动带她前来蜀中唐门，但雪青自己也考虑过缠着师父带她一起来，然后抽空偷偷回大理看一眼娘亲。
“不过，”唐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四弟啊，此去唐门，你要以大理太子的身份协助的话，可能不太合适。”虽然跟相熟的人比如唐冠峰夫妇他们表明四弟的身份并没有问题，但终究人多眼杂，昨日雪青对着唐暖暖脱口而出大理国太子已经阻拦不及，幸好她是西柳好姐妹也不太打紧，今后这太子二字还是少提为好。
“嘿嘿，称呼我一声公子不就好了，”段公子挑眉一笑，“难得不用守那些规矩，咱们还像当时一样就好。”
“好，”唐浩举杯敬酒，“今日咱们兄弟久别重逢，干！”
“干！”其余三人纷纷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二嫂，”段公子转向西柳，“我二哥信中只说在这天府酒家等候，但我们怎么入唐门呢？”虽然不在江湖，但他也知道蜀中唐门并不在成都城内，于是便对几人如何进入唐门产生了好奇。
“四弟且看，”却不曾想西柳起身，来到雅间内的那副山水画前撩开画作对着后面那堵木板墙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如此，便有人来接我们入唐门了。”
“！！！”除了唐浩外，那俩兄妹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天府酒家也是唐门的产业？”段公子反应过来。
而西柳则回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
“又回来了，”跟随接引的唐门弟子来到唐家主堡门前，西柳的思绪回到了二月离门时，当时唐姥姥，冠峰门主夫妇还有幻隐堂的姐妹们都亲自出来相送。
妖月剑柄的猫眼石幽光浮动，西柳指尖抚过冰凉的宝石棱面——那取代青鸾佩的异色瞳孔，正倒映着堡门“万毒归唐”的漆金匾额。灼目日光刺来时，她抬手掩眉的刹那，忽觉额间凤纹花钿绽出灼烫，仿佛又见那日漫天桃雨下，唐浩染血指尖划过眉心，以血为墨画下的凤凰涅槃纹。
风穿过唐家堡箭楼，卷起她腰间空荡的佩玉绦绳，离枝谱翻动的簌簌声犹在耳畔，历代离枝弟子的名讳如蝶般扑过眼帘。
此刻眉心血钿突突跳动，似要将三百年间离枝女出阁时的鹤唳，与当下堡门石阶的霜痕，都熔铸成那句“不负唐姓，不辱门楣。”的铮铮铁誓。
“西柳姐！”率先出现在面前的，是与西柳在凤仪山庄时结下深厚情谊的新任司刑堂堂主——唐冰冰，半年过去，这位年芳十六的少女已然显出一堂之主的气度，看她两鬓凝霜的样子，想必《凄凛指》的功夫又深了一层。
“这位姑娘…？”那大理兄妹二人自然是对唐门处处都充满了好奇，“唐冰冰，她的年纪比你还小呢，”唐浩对冰冰姑娘可不陌生，“哦？”雪青看着比清儿姐更加冰冷的眼前人，竟难得的生出几分疏离感。
“诸位，请随我来，门主正在等候，”唐冰冰向唐浩等人抱拳施礼，“有劳了，”唐浩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西柳紧随其后，然后是那对兄妹，短暂的回门喜悦后，凤仪山庄庄主才是此次会面的主角。
“庄主，”唐冰冰一人走在前面却故意放缓了脚步好离得唐浩更近，“西柳姐在你山庄里看来过得很好呢，冰冰感怀于心。”在山庄那段日子里，正是西柳无微不至的照顾才让唐冰冰逐渐放弃大仇得报后轻生的念头转而生出要执掌司刑堂扭转如今唐门私刑滥用无视门规局面的志向。
“嘿嘿，”唐浩得意地笑笑，“冰冰可好？”
“嗯，”唐冰冰没有做太多的解释，而是刻意地露出了右侧前臂，如凝脂般雪白的肌肤上哪还有半分当年唐万刃铁钩烙下的痕迹？
“庄主！劳你跑一趟，冠峰心中着实不安啊。”唐门新任门主的书房内，左右两侧分别侍立着左房主事唐潇冥及其麾下残毒堂主唐青崖，幻隐堂主唐如烟，司刑堂主唐冰冰，右房主事唐莹玉及其麾下历战堂主唐烽麟，机火堂主唐赤炎，佰工堂主唐墨轩。
“冠峰门主客气，朋友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闲话少叙，咱们进入正题吧。”因为唐门太大又门规森严，光是从进门到见到唐冠峰已浪费了不少时间，唐浩想着寒暄的事可以放在后面，先把正经事办了再闲聊也不迟。
“庄主快人快语，”唐烽麟拱手上前，他与唐浩算是熟人，而且身为历战堂主本来就专司征战，自然由他来说明最为合适。
随后在唐烽麟的解释下，唐浩才明白为什么唐如烟会私自写信向山庄求援，原来西南武林已被天意盟攻略大半，而这个江湖佣兵组织真正仰仗的很可能是他后面的吐蕃密宗。
“看来那位大轮明王，又不老实了，”唐浩曾与吐蕃国师有过约定，他帮国师除掉国内的对头莲花密宗，而那位国师则利用其朝堂影响力劝阻吐蕃国内上下不对大宋用兵。
“关键，”司职情报工作的唐如烟补充道：“此次吐蕃陈兵操演的地方距离大理国更近。”
“！！”那位大理国太子闻言一怔，他没想到情势已如此紧迫。
“但吐蕃何时会动兵却不好说，”佰工堂主唐墨轩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机簧，“他们的攻城器械还在打造当中，这东西是幻隐堂麾下弟子潜入吐蕃带回来的。”
“但也不可太过乐观，”机火堂主唐赤炎摸着颔下那撮小胡子，“那天意盟不知道从哪找来那么多高手，咱们西南武林同道只剩下我们还能与之对抗了。”
“前日抓来的那个人，”唐冰冰开口道：“受尽酷刑，也只说是收钱办事。”少女的冷峻让在场众人都有些异动，不过他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门主，柳老爷子的伤势今日已有好转，夫人正在照顾，”右房主事唐莹玉专司内务，她是唐冠峰最信任的部下。
“什么？柳老爷子受伤了？”听到这，唐浩才再次开口，毕竟二月时他与那位豪爽的老前辈相谈甚欢，两人都觉得对方很对自己的脾气。
“无妨，性命无碍，”唐冠峰也不是不担心岳父的伤势，只是如今事关整个西南武林，他身为本地魁首，需以大局为重。
“天意盟驻扎何处？”唐浩问，二月他在唐门时这个佣兵组织就趁着唐门乱局来趁火打劫，被他和唐姥姥联手击退，后来四月雪青和清儿跑来山庄求援的时候，又不知道他们受了哪个势力的委托一路追杀到山庄门前，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到，小徒弟阿土仔恐怕就夭折了，所以在看到唐如烟书信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这次要把天意盟连根拔起。
“成都城西南八十里，共分五处，”唐如烟迅速反应，“看他们的营帐，每一处都不下百人，另有暗哨埋伏，人数未知。”
“听上去像是倾巢出动了？”唐西柳也忆起那日与唐浩回庄时正巧遇见天意盟十数名杀手围攻庄门，而那次也是西柳印象中唐浩少有的动怒，他出手之狠辣甚至都没给那帮杀手中任何一人留下全尸。
“冠峰门主可有对策？”对唐浩而言他一个人杀过去也是个办法，但毕竟这里是唐冠峰的地盘，况且偌大的唐门弟子能战的不下千人，唐浩也没必要特意逞能。
“斩敌酋，破敌阵，”唐冠峰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庄主可愿同往？”
“哈哈哈，我来这不就是为了跟你并肩作战的吗？”对付天意盟的计划暂且敲定，在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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