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碑林的风，一夜未停，像是天地也不安稳似的，一直在低声呜咽。
明予没睡。他就坐在那块无字碑前，背靠着冷硬的石面，魂火微微跳动，指尖的笔早已熄了光。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像是在确认——刚刚写下的那一笔，真的不是做梦。
身后传来脚步声，轻得像风擦过落雪。
“你不打算回去？”还的声音带着一点玩味。
“回哪儿？”明予反问。
“书居？义局？还是你那座被审判的座位？”
“现在那里，早就不是我能回去的地方了。”
“嗯，说得对。”还在他身侧坐下，盘膝而坐，像是又一次回到了他们初识时——那个魂火破碎、义名失落的悖义魂，如今却成了第一个被真名唤回之人。
“你写下那笔的时候，害怕吗？”
“当然。”明予没遮掩，“谁不怕？可怕了又怎样？”
“写都写了。”
还点点头，望着远方道：“你知道‘真名’意味着什么，它不是一个字，也不是一段过去，而是你从此不再能躲在任何‘义’的背后。你得承担你书写过的所有东西，像血债一样，一笔都不能改。”
明予苦笑：“你现在才说？”
“太早说了你敢写？”还挑眉。
“……你倒是实在。”
就在两人沉默的间隙，远处林中忽然传来几声凌乱的脚步。起初微弱，转眼间却逐渐逼近，像是有一群人正在翻越风雪而来。
明予警觉地起身，袖中笔火微燃，眼神沉下几分。
风雪破开，走进来的是三个人。
不，准确地说，是三道魂影——魂火斑驳、形体不稳，就连衣着也是破烂拼补的麻衣。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没被命界认可、无籍无识的边魂。
领头的是个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脸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意外地清亮。他拎着一根快折断的竹笔，另一只手被魂火烫得发红，像是硬拽着什么东西逃命。
“你是……写了真名的人？”少年盯着明予看。
“我写过。”明予看了他一眼，“你们是谁？”
“我们是……”少年抿了抿唇，“我们是没有名字的人。”
“我们不是生来的就没有，是后来被……划掉的。”
“有人说我们没资格存在，有人说我们本来就是错笔、是注脚，但我们不信。”
“我们想找你。”
明予的心脏怦地跳了一下。
“你找我做什么？”
“写我们。”
“不是那种随便记个代号，而是写在义册里的那种名字，能让我们说：‘我也曾被笔写过。’”
“这样就算他们再说‘你不是人’，我们也能说：‘我不是影子，我有名字。’”
那一刻，明予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刚重生那会儿，一个人蜷在书居角落，不敢出声、不敢抬头，只怕别人认出他是“沈孤戾”。
那时他也多想有人给他写一句：“你可以重新开始。”
“我试试。”
他低声开口。
“但我不会替你们写。”
“我只是，把你们想要被记录的名字，写下来而已。”
“要记住，你们得先认下那个自己。”
“不是我替你们定义——是你们告诉我，你们是谁。”
少年眼眶一热：“我叫还原的‘还’。”
“是被烧掉的第三十九页里的一个路人甲。”
“我不想再是‘那个谁’了。”
明予点头，举笔而书。
那一笔落下的瞬间，碑下魂火闪亮，那名少年身上的魂体竟奇迹般稳定下来，眼中浮现出一丝清明。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从水里浮出头来，第一次，活了过来。
可就在这希望点燃的瞬间，天地间忽然一黯。
北碑之外，一道寒意如锁链般传来。
三道黑影踏入风雪，他们身披命界使纹、袖口勾勒铜纹锁符，正是墨章议会直接派出的封笔使。
为首者面无表情，魂火稳如山，正是执笔裁义的“镜纹使者”。
他抬手，一道铜卷在空中铺开，冷声宣读：
“命界墨章议会通令：真名笔破义法度，擅自书非议魂，破例立名，涉嫌擅动反义之潮。”
“今起，明予即刻停笔，随我回审议楼，听从笔义裁审。”
“否则，封笔、封识、封魂，三封齐下。”
风中一静。
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色阴沉。
明予却没动。
他只静静地看着那张铜卷，然后抬起头，望着那名镜纹使者，笑了。
“你们又来了。”
“每次都一样：只要有人写了点不该写的字，你们就跳出来，要把笔掰断，把纸烧掉。”
“这次也不例外，是吧？”
镜纹使者眯了眯眼：“你不认为你做得过分了吗？真名，不在任何义册之列，它不属于命界。”
“你要写，可以。但写了之后，你就是异端。”
“你，明予，想做命界的敌人？”
明予轻声答：“我不想做命界的敌人。”
“可你们是不是想过：那些没被写过的人，是不是本来就该有机会说——‘我是谁’？”
“你们不让他们开口，不让他们上册，不让他们存在。”
“那你们是命界的主？”
“还是神？”
镜纹使者脸色终于沉下来。
但他没动笔。
因为他看到，那座碑下，明予身后，已经站了十几个魂影。
他们一个个魂火微弱、体态破败，却都在努力站直了身体，像是要向这片天、向这个义界——说一句：
“我们活着。”
“我们，有名。”
还轻声道：“你真打算走下去了？”
“已经走出第一步了。”
“那就没什么好退的。”
明予一手握笔，一手护在那一页尚未完全冷却的“还”之名前。
他回头看着他们，声音低，却坚定：
“我写的，不是他们‘应该成为什么’。”
“我写的，是他们‘原本就是谁’。”
风更大了。
雪打在魂火上，噼啪作响。
镜纹使者眼神一冷，手中笔锁微抬，正要出手——
忽然识界震动，一道紧急讯息自墨章议会飞来：
“暂停行动。”
“有未知识源波动入界。”
“‘书之碑’出现裂痕。”
“第二名真名觉醒者已现。”
镜纹使者面色微变，手一顿。
明予微笑：“看来，不止我一个人，不肯再装哑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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