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天光，万年如一日地透过瑶池东殿那扇雕花繁复的琉璃窗棂，斜斜地切割在凌筠面前那张饱经沧桑的紫檀木长案上。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玉简的尘土味、褪色仙符的朱砂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甜腻霉味——那是某些早已湮灭的仙果灵根腐烂后，在时光里发酵出的独特气息。凌筠，这位瑶池档案司资深文员，仙龄八百，职级正九品，此刻就嵌在这光与尘的分界线上，半个身子沐在虚假的“天恩”里，半个身子沉在案牍堆积的阴影中。
他的姿势，堪称天庭《公务仙员仪态规范》的活体反面教材。脑袋微微后仰，精准地卡在冰凉坚硬的椅背顶端，抵住后颈那处名为“玉枕”的穴位。下巴以一个经过无数次失败尝试才调整出的、极其微妙的角度抬起——既完美杜绝了仙涎失控破坏形象的惨剧，又确保了呼吸通道的绝对畅通。那双本该炯炯有神、洞察天庭万千事务风云变幻的眼眸，此刻紧紧闭合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详静谧的阴影。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凑近了，把耳朵贴到他三寸之内，才能勉强捕捉到一丝悠长、平稳、如同天河深处万年潜流般的呼吸声。
**站着睡觉，仙庭文员必修高阶技能，评级：甲上。**此神技需深谙天庭建筑结构力学（比如这张紫檀木椅背的高度和弧度，恰好能完美承接后脑勺的重量而不至于滑落），精通微表情管理学（务必保持嘴角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正在参悟天地至理的无上平和弧度），以及对仙庭各类会议节奏的精准预判与心理耐受阈值（领导冗长空洞的开场白、各部门仙官毫无营养的互捧环节，正是进行深度冥想、恢复仙元的最佳黄金时段）。
“……上月度下界功德文书归档效率，仍有**显著**提升空间。”前方高台，瑶池档案司主事碧霞仙子清冷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音的云絮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子落地的脆响，“尤其西牛贺洲部，迟滞**尤为**明显，已严重拖累‘六道轮回功德金榜’的季度更新进度。望相关仙吏——”她那双如同淬了寒冰的眼眸，带着实质般的穿透力，精准地扫过凌筠所在的那片区域，“——**秉持‘天道酬勤’之无上仙训，莫要懈怠！**”
几乎就在那冰冷视线触及皮肤表层的千分之一刹那，凌筠体内那套由八百年天庭职场生涯千锤百炼出来的“生存预警系统”瞬间激活！CPU（仙识核心）满负荷运转！眼皮如同被两根无形的、强韧的仙索猛地向上一拉，露出下方一双清澈、专注、甚至还恰到好处地氤氲着一层“思索”光芒的眼眸。那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呼吸声骤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原本有些松垮的腰板瞬间绷得笔直，仿佛被注入了天外玄铁与昆仑玉髓混合锻造的筋骨。他右手不知何时已握住了案头那支秃了毛、饱经沧桑的紫玉狼毫笔，悬在一份摊开的《天河水军甲胄损耗季度汇总（绝密）》玉简上方，笔尖微微颤抖，仿佛正在为一个极其关键、足以影响天河水军明年预算的损耗数字，进行着天人交战般的艰难抉择。
完美！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从深度休眠到全神贯注、爱岗敬业的巅峰状态，切换时间小于千分之一个仙息。流畅自然，毫无破绽，堪称影帝级的临场发挥。
碧霞仙子冷冽如万载寒冰的目光，在凌筠那张专注得几乎能滴出“为天庭数据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仙露的俊脸上停顿了半息。那眼神，锐利得似乎想从他无懈可击的表演中，硬生生抠出一丝懈怠的破绽。然而，凌筠的防御早已点满，堪称滴水不漏。最终，碧霞仙子那远山般的黛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踩到了一块无形的、硌脚的小石子，随即移开了视线，继续她那毫无起伏、却能冻僵仙魂的晨会训导。
凌筠心中那根绷得快断裂的弦，这才悄然松弛了一分。但面上，依旧是那副“为了天庭数据基业，我愿燃烧每一缕仙元”的圣洁模样。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挺拔而谦逊，目光虔诚地低垂，落在玉简上那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的损耗条目上——天河水军，嗯，上月又在天河底“意外”打捞上来三艘沉没的、载满“普通物资”的运宝船？这损耗条目写得……啧啧，真是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冗长的晨会，终于在碧霞仙子那冰渣子搓磨玉盘的声线中熬到了尾声。凌筠心中默念“恭送领导光速退散大法”的口诀，正准备随着众仙同僚一起，如蒙大赦般作鸟兽散。
“凌筠。”
两个字。声音不大，不高亢，却像两颗刚从九幽寒泉里捞出来的冰珠子，精准地砸进凌筠的仙识海深处，激得他心尖儿猛地一跳！他条件反射般抬头，脸上肌肉如同最精密的傀儡机关，瞬间堆叠起十二分恭敬与受宠若惊的混合表情，眼神里写满了“能被主事仙上点名是下仙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主事仙上！下仙在！聆听仙谕！”
碧霞仙子面无表情，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山。纤纤玉指在宽大的云纹袖袍中轻轻一弹，动作优雅得赏心悦目，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噗”、“噗”、“噗”。
三道流光溢彩、一看就绝非寻常之物的玉符，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带着极其轻微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如同叠罗汉般，落在了凌筠面前那摞早已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待处理玉简顶端。本就承受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玉简山，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晃了几晃，最终在凌筠绝望的眼神注视下，险之又险地稳住了身形，没有上演一场玉简版的“雪崩”惨剧。
“王母娘娘法旨，”碧霞仙子的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重若千钧，压得凌筠几乎喘不过气，“着档案司即刻调阅‘癸亥年瑶池蟠桃嘉会’原始账目玉简，详查其中九千年紫纹蟠桃收支细项。三日后，结果呈报瑶池内殿。”
凌筠的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小石头落水，是特么一块巨大的、刻满了“麻烦”二字的星辰陨石，狠狠砸进了他的仙识海！
癸亥年蟠桃会？那特么是整整一千二百年前的事了！沧海桑田，仙庭都换了几茬基层仙吏了！九千年紫纹蟠桃？那种级别的仙果，当年统共就结了那么寥寥几颗！每一颗都记录在最高规格的“蟠桃母树本源玉册”里，等闲仙官别说尝一口，连看一眼的权限都没有！王母娘娘她老人家……这是唱的哪一出？蟠桃园最近新桃产量不行，娘娘想翻翻旧账本找找种植灵感？还是哪位上古大能突然嘴馋了，想回味千年前的味道？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凌筠自己掐灭了，连点火星子都没留下。荒谬！王母娘娘何等身份地位？蟠桃园就算今年颗粒无收，也轮不到她老人家亲自翻一千多年前的旧账本！这背后……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却又让人脊背发凉的诡异味道。
然而，凌筠的脸上，却丝毫不见异样。不仅没有异样，反而立刻浮现出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仙”的激动与凝重！腰板挺得笔直，仿佛瞬间注入了不周山的脊梁，声音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充满了为天庭效死的决心：
“谨遵娘娘无上法旨！下仙定当竭尽全力，肝脑涂地，不负仙上所托！纵使翻遍瑶池书山卷海，掘地三万尺，掘到九幽黄泉，也要将癸亥年蟠桃盛会之账目，毫厘毕现、原原本本地呈于娘娘御前！请仙上放心！”语调之饱满，情绪之激昂，足以感动天庭年度劳模评选委员会。
碧霞仙子似乎对凌筠这番过于浮夸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为天庭捐躯的表态早已习以为常，只是从鼻腔里冷淡地挤出一个“嗯”字，补充道：“账目玉简应在‘甲字丑号库’，年代久远，尘封已久，你自去寻。三日后，我要看到结果。”说完，再不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广袖轻拂，转身离去，只留下一缕冷冽孤高的寒梅暗香，无声地宣告着任务的沉重。
直到那缕冷香彻底消散在殿宇深处，连最后一丝尾韵都被流动的仙气稀释殆尽，凌筠才缓缓地、长长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吁出一口浊气。挺得笔直的脊梁骨也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仙筋玉髓，瞬间软塌塌地靠回了冰冷的椅背。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眉心，感觉仙识海深处隐隐作痛，像是被无形的针扎着。
甲字丑号库……那鬼地方！他八百年前刚入职、还是个懵懂无知的新丁时，被派去整理过一次。里面的灰尘积得能埋下半截仙躯！玉简上的封印阵法年久失修，仙力驳杂混乱如同垃圾场，稍不留神就会被里面逸散的、带着陈年怨念或混乱信息流的冲击波震得仙识震荡，头晕目眩好几天。更别提一千多年前的蟠桃账目？那绝对属于“超纲”级别的复杂程度，涉及顶级资源、各方势力，水深的能淹死大罗金仙！
“啧，麻烦他妈给麻烦开门——麻烦到家了！”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八百年来积攒的疲惫。然而，那双刚刚还充满“为事业献身”光芒的眼眸，却已迅速恢复了惯常的那种懒散中透着精明的底色。他伸出手指，带着一种“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的麻木感，在那三枚散发着不同威严气息、如同三座小山的玉符上依次点过。
第一枚玉符，通体翠绿欲滴，上面隐现蟠桃枝叶的天然纹路，透着一股雍容华贵的生发之气——瑶池内务府。八成是来催问下个月瑶池各殿仙娥的“驻颜仙露”配给报表。嗯，关乎仙娥们的面子工程，重要，但不紧急。
第二枚玉符，呈暗沉的金色，边缘有细密的、如同活物般跳跃的雷霆纹路，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寒意——斗部，雷府。这尊掌管天罚的大神又有什么事？上次他们要求加急调阅“上古雷兽驯养纪要”的副本，自己不是才刚熬夜给他们整理好送过去吗？难道又要加急？凌筠感觉自己的仙元储备已经开始发出“余额不足”的红色警报。
第三枚玉符，最为奇特，半透明如水晶，内里仿佛有微缩的星河在缓缓旋转，气息浩瀚缥缈，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玄奥感——司命殿。这帮神神叨叨、整天拨弄下界生灵命数丝线的家伙，怎么也来凑热闹？难道是某个凡间帝王命格出了岔子，要查原始记录，追溯责任？凌筠的手指在这枚司命殿玉符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司命殿……蟠桃账目……这两者之间能有什么见鬼的联系？难道一千二百年前，有哪位司命星君在蟠桃会上喝高了，把紫纹蟠桃当普通仙果顺走了？这念头太离谱，凌筠自己都嗤笑一声，把它像垃圾一样甩出了脑海。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天塌下来，先砸高个子。”他低声念叨着仙界老油条们口耳相传的至理名言，熟练地将这三枚散发着“催命”气息的玉符，像扫垃圾一样，扫到案角一个专门堆放“非紧急但需处理（意思是可以无限期拖延）”玉简的角落里。那角落早已堆得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微型垃圾山。处理它们？当然要处理。但优先级嘛……等他从甲字丑号库那个陈年老灰堆里爬出来，看看还有没有命再说吧。
当务之急，是王母娘娘的懿旨。这活儿烫手，热得能把手掌烙穿，但躲是绝对躲不掉的。凌筠认命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筋骨，骨骼发出一阵轻微的、如同老旧木门开合的噼啪声。他走到殿角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黄铜仙鹤香炉旁，这香炉八百年没点过香了，纯属摆设。他熟门熟路地在炉腹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抠了抠，掏出几块指甲盖大小、灰扑扑、灵气微弱得可怜的下品仙玉——这是他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私人珍藏，专门用来驱动一些“非官方配置”的小玩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块仙玉，塞进腰间悬挂的一个巴掌大小、外形像只缩头打盹乌龟的青铜法器凹槽里。仙玉微微一亮，如同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那“乌龟”原本浑浊无光的石头眼珠瞬间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绿光，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但一股极其微弱、几乎与周围环境仙气流动融为一体的仙力波动，开始从龟壳上散发出来，笼罩了凌筠常坐的那一小片区域。
**“替身草傀·龟息版”**，凌筠的得意之作，凝聚了他八百年摸鱼智慧的精粹。功能单一但极其实用：模拟佩戴者极其微弱但稳定的仙力波动和生命气息，营造出“本仙正在此间兢兢业业、深度冥想/处理复杂公务”的完美假象。虽然瞒不过碧霞仙子那种级别的近距离探查（会被一眼看穿），但糊弄一下偶尔路过的巡查仙吏或者隔壁司那些同样在摸鱼的仙僚，绰绰有余，堪称居家旅行、上班摸鱼的必备良品。
设置好草傀，确保它进入稳定的“龟息”工作状态，凌筠整了整自己那身洗得有些发白、边缘都起了毛球的浅青色仙吏袍服，确保衣领袖口都一丝不苟，至少远看像个正经办事的。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略带疲惫却又无比坚毅的神情——那是“肩负重任、即将深入险境为天庭挖掘历史真相”的标准表情包，眼神里充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他迈开步子，走出档案司那扇沉重的玄木大门，步履坚定，既显庄重又不失效率，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库区深处、光线愈发昏暗、仿佛巨兽食道般的回廊尽头。
目标：甲字丑号库。那个埋葬了无数仙吏青春和梦想的……仙界历史垃圾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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